第七章 一脚踏入成人世界-《昔有琉璃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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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这话的时候还是笑眯眯的,才过了两天就走了。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也不枉窦思远和傅乔木那一声师父。

    挺俊俏的小男生,圆头圆脑,张着嘴冲邵雪笑,好看的地方都随了傅乔木。

    “那可不,随了窦思远还了得。”傅乔木一句话把窦思远从厨房气出来了,围着围裙对邵雪两人控诉。

    “你们俩评评理,就你们面前这位职业女性,每天就跟我嘚瑟男女平权,强调自己在家庭中巨大的付出,然后无穷无尽地打压我。你说,这不能生孩子是咱们人类生理上决定的,我因为这个背了多少黑锅做了多少牺牲。我现在希望我就跟那公企鹅一样,你们乔木姐生一蛋我就跟那儿孵,然后还可以作威作福。”

    郑素年一脸看戏:“思远哥,你这是觉得婚姻生活不幸福啊?”

    “那倒没有,”窦思远摆摆手,“我就是希望你们乔木姐能对我体贴一点,别天天在家里吆五喝六的,让我感觉丧失了男性的尊严。”

    “洗尿布去。”

    “得嘞。”

    窦言蹊咿咿呀呀的,把邵雪引了过去。婴儿瞳孔大,睁着一双无辜的黑眼睛望着邵雪。她把手伸过去,他就握住了她的手指。

    “跟你小时候似的。”傅乔木笑道,“我听师父说,当时你刚生下来他们去看你,你抓着人家素年的手指头怎么都不肯放。”

    邵雪一脸茫然,郑素年倒是有点印象。

    回学校的时候,邵雪忽地问:“素年哥,咱们是不是认识十八年了。”

    “你说呢。你多大,咱们俩就认识多长时间了。”

    她若有所思:“那你说你算我什么人呀?”

    郑素年哑巴了。

    她好像就是随口一提。郑素年没回答,她也就没再追问。长安街上车多,郑素年走走停停。车上的暖气热烘烘的,邵雪没一会儿就在他旁边睡着了。

    他那时候没说,后来也就没有告诉邵雪。2007年10月3日,他在去往大理的火车上,在星河流淌的天地间闭上眼,他想象着她嫁人的样子。

    04.

    郑素年有一身西装,是给窦思远当伴郎的时候买的,后来就没太穿过了。

    柏昀生催着赶着让他换上。

    “你为什么非叫我去啊?”郑素年不情不愿地打领带,“不就开个会吗?

    你们工作室这么几个人都凑不够?”

    “女的够,”柏昀生看他领带打得跟红领巾似的,忍不住抽下来重新给他套了个结,“男的太少。”

    “还有谁?”

    “我们老师,还有几个客户。”

    “我负责干什么?”

    “你就负责在我上台说话的时候在底下使劲鼓掌。”

    “你又把我当廉价劳动力。”

    他给郑素年扯了扯衣服,点了点头:“嗯,人模狗样的,走吧。”

    柏昀生一天到晚乱七八糟的会一大堆,这次偏偏赶在顾云锦来的时候非去不可。郑素年坐在倒数第二排,快开始的时候看见顾云锦也从后门飘了进来。

    “嗨,”她看见他还挺惊喜,“你也来了。”

    郑素年穿着西装浑身不自在,把顾云锦看得轻轻一笑。

    “你这衣服不合身,”她的手指点了点肩膀和袖口,“我们做裁缝的都知道,衣服的款式在其次,剪裁一定要合适,不然就没精神。”

    郑素年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胡言乱语:“前年买的,可能我又长个了吧。”

    柏昀生正在台底下和几个老师说话,西装笔挺,头发梳得根根分明,站在那儿倒是器宇轩昂。郑素年心里翻了个白眼,心想我这也是在你女朋友面前做个衬托了。

    “这两天在北京玩得怎么样?”

    “还行,昀生带我把故宫旁边都转了转。他说你爸妈都在故宫做修复?

    真好。”

    郑素年觉得她说话特像一个人,想了半天忽地反应过来,康莫水。

    苏州姑娘,都跟水似的。

    他们俩都不是话多的人,寒暄了几句便冷了场,好在柏昀生那边也开始了。

    幻灯片做得环环相扣,底下几个老师都是一脸赞许。

    “昀生真挺喜欢你的,”郑素年忍不住说了一句,“我以前还不知道什么算喜欢。看了他跟你说话才知道,原来是这样的。”

    顾云锦却没马上应声。

    她迟疑了片刻,忽地压低声音:“可是我有时候挺怕的。”

    郑素年一愣。

    “你是他室友,应该也知道他的性格。”顾云锦低下头,好像真的打心眼里想不通似的,“他这个人,抱负太大,想得太多,我有时候都看不透他到底要做什么。以前在苏州,我以为他想做珠宝设计,可是来北京以后……”

    “算了,跟你说这些做什么呀。”她停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你别往心里去。”

    郑素年点点头,觉得衬衣领口系得紧,解了一颗扣子透气。

    他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那次会分上下场。到了下半场的时候,客户都被送了出去,留下的都是自己人。郑素年看着差不多也离开了,只剩顾云锦在底下等着柏昀生和老师谈事。

    “那个旗袍设计的事怎么样了?”

    柏昀生刚才的表现不错,带他的老师脸上都是赞赏。可提起这件事,神色还是不自觉地沉了下来。

    “你那边要是拿不准,还是趁早把机会让给别人好了。”

    柏昀生心里一惊,目光不自觉地就朝顾云锦转过去。底下的人走得七七八八,云锦坐在最后一排,歪着头温柔地看着他。

    他长吸一口气。

    “没问题的,”柏昀生笑笑,是在外人面前一贯的镇定,“马上就谈下来了。”

    会议室里暖气太足,柏昀生出门的时候被冻得打了个哆嗦。顾云锦急忙跟在后面,从包里拿出一条围巾给他围上。

    “哪儿来的?”他心不在焉地问。

    “路过看见店里在卖,觉得你戴上好看就买了。”

    他心里本就乱,被这围巾一裹,好像一团火烧得没地方发泄。学校旁边有座茶楼,他拉着顾云锦的手便走了过去。

    店里有灯,暖融融的光,照得人轮廓温柔。郑素年要了壶普洱,也不喝,捂在手里图个暖和。

    “你怎么喝起茶了?”

    “胃不好,”他慢悠悠地说,“听说普洱养胃。”

    “褚师傅也爱喝,”顾云锦拿过菜单仔细看了看,“上次我去杭州还给他带了些西湖龙井。”

    “褚师傅的身体还好吧?”

    “还行,就是岁数大了,不能累。”

    柏昀生有点不太喜欢这种感觉。他平日在顾云锦面前不是这样的,说起话步步为营,好像在谈生意。

    顾云锦放下菜单,抬头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

    “看我做什么?”柏昀生被她看得心里一沉。

    “你有事吧?”她和他也认识六年了,爱了那么久,再细微的表情也逃不过眼睛,“从我来了北京就有事要和我说。”

    顾云锦伸出手,把他紧握的拳头从桌子底下拿上来。

    “有什么事情说就好了,这么紧张做什么。”

    她的声音软软的,像是能包容他所有的错。柏昀生放松了些,手松开,从包里把来之前打印的合同拿出来,轻轻放到了顾云锦的面前。

    他说:“云锦,你……帮帮我。”

    他们认识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那时候柏昀生才十四岁,站在褚师傅的铺子门前左右为难。顾云锦把他喊进来,他垂着眼说:“你能不能帮帮我?”

    六年弹指一挥间。他好像变了,又好像没有。笑起来分明还是当初温润如玉的样子,眼底却有她看不懂的算计。

    顾云锦没说话,把合同翻了一遍,心里大概有了谱:“昀生,你这是让我去挨师父的骂呀。”

    她从十四岁就跟着褚师傅做旗袍,老爷子的脾气和观点比谁都清楚。柏昀生这合同上的意思她只看一遍就懂了。旗袍元素的时装,放在老一代匠人眼里就是不伦不类。褚师傅不爱钱,让他屈尊做这种东西,就是在砸他的招牌。

    她这话一出,柏昀生的心就冷了一半。他伸出手按住合同,轻声说:“那就……”

    “我也没说不帮你,”顾云锦却接着说,“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柏昀生更在喉咙里的不安像是在一瞬间被咽了下去。茶有些凉了,他给她又倒了一杯。

    两个人相顾无言,柏昀生的手机“叮咚”一声响。

    他皱了一下眉,侧身点了接听。顾云锦没在意,低头继续翻阅着面前那份合同,越看心越抽得紧。

    “云锦,”柏昀生挂断电话,抬头叫了她一声,“教授有点东西要给我,让个师妹一会儿给我带过来。”

    她点了点头,把那份合同装进了自己的包里。两个人之间的气氛莫名僵硬,她喝了口茶,话题转得略带生硬:“昀生,你……过得好不好?”

    柏昀生本是心不在焉的,却被这问题问得心里一怔。

    他过得好不好?

    他没想过。

    临走前他和顾云锦说,他想让柏记珠宝重新振作起来。于是这些年,他就像台加足马力的发动机,从启程就全速前进。开始还只能负担自己的生活费和学费,到后来还能给家里寄点钱。别的同学还在考虑毕业的前途,他却已被赏识的老师带着在珠宝圈子混得风生水起。

    这些年他过得如何,没人在乎。他只知道教授赏识他,同学钦慕他,甲方信任他。

    兜兜转转到头来,却还是顾云锦,也只有顾云锦问他:你过得好不好?

    他喉咙涩得发疼,忽地就有一肚子委屈想说。

    女孩的声音却毫无预兆地在他身后响起。

    “柏昀生,这是你的朋友?”

    薛宁穿了件白色毛衣,尖尖的下巴缩在脖套里。顾云锦没抬头,她的面目也就没太看真切,茶水腾起的水雾让她眼前模糊一片。柏昀生就在那雾里站起身,和薛宁站得远了些。

    小女孩个子不高,叽叽喳喳像只黄鹂鸟,开口闭口都是“老师让我和你说”。

    顾云锦再一抬头,便看见薛宁给了他一个厚厚的档案袋,还伸出手在他的脑门上拍了拍。

    柏昀生身子一僵,顾云锦那边把茶杯慢慢放回了桌子上。

    薛宁倒是想多说些,却察觉到了柏昀生赶客的肢体动作。临走前,她偏偏还看了顾云锦一眼,半真不假地说:“这个姐姐长得可真漂亮。”

    分明是夸奖的话,语调却多多少少带了些不自觉的优越感。

    顾云锦到底不是傻子,自己开旗袍店也遇见过蛮横不讲理的顾客,温柔体贴是对着柏昀生,对待外人的时候锋芒毕露。

    “美院学生的眼光就是一样的高,”她语调平和,段数却明显高了薛宁这种小丫头几个等级,“以前昀生倒是也这么说过,我还当他哄我呢。”

    薛宁的脸色一沉,甩脸便要走出去。走了两步,她又回过神,挑衅似的瞪着柏昀生:“外面冷。”

    柏昀生面色一沉,一股无名火从心底冒起来。薛宁没完没了,他也就被惹烦了,把档案袋往桌上一扔,一顿一字,字字带刺:“冷就回去,多,穿,点。”

    顾云锦知道柏昀生这股子浑蛋劲。平常看着脾气好,惹急了每句话都能噎死人。薛宁没领教过,恨恨地一跺脚,鞋跟磕在楼梯上,踢踢踏踏下了楼。

    本来也就没有多喜欢,当着顾云锦的面甩脸色,算是触着了柏昀生的逆鳞。

    他这股子邪火发出来,刚才的难堪也就被压了下去。顾云锦站起身把大衣扣子扣好,也没发脾气,冷冷地说:“合同的事我回去帮你劝劝师父。我尽力,不过决定权还在师父手里。”

    柏昀生心里难受,伸出手抱了抱她。

    这一抱就让顾云锦的心软了七八分。

    “自己别太累,”她也拍了拍柏昀生的头,只不过这次他像只小狗一样把头低下来给她揉,“胃不舒服就按时吃饭,钱这东西没个挣够的时候。”

    他点点头,诚心诚意地“嗯”了一声。

    把顾云锦送走,已是深夜。柏昀生摸黑回了寝室,只看见裴书还对着电脑屏幕在修仙。

    “还学,”他叫了一声,“什么时候考?”

    裴书要读研,看上了一所法国大学,每天熬夜被词汇阴阳性折磨。

    “年底第一次,”裴书长叹,“头发一把把地掉,都快成葛优了。”

    郑素年窝在床上看小说,把帘子拉开问裴书:“邵雪有个学姐,辅修的法语,用不用找她给你补补?”

    “你还没睡啊,”柏昀生这才放开嗓子说话,“不早说。”

    “顾云锦送走了?”

    “送走了。”

    “事答应没?”

    “答应了。”

    “唉,”郑素年长叹一声,摔回床上继续看书,“这么好的姑娘,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跟你谈恋爱。”

    柏昀生刚爬上床,把自己的靠枕丢过去,正中郑素年的脸。

    “你大爷。”

    黑暗里响起一声怒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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