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尘归尘,土归土-《昔有琉璃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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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宁蹲下身,反握住他的手。

    她没有办法,她爱这个人。

    从见到第一眼就喜欢。

    “好。”

    05.

    窗户上结了一层白霜。

    郑津把自己的证件掏出来递给办事员。对方是个年轻的小姑娘,手脚利索地核对完毕,很快从桌子上推回给他。

    “后面那排。”

    他点点头,抱着花进了骨灰堂。

    他上次来是清明的时候,那天人很多,他挤在人群里望着照片上晋宁的脸,什么都没说,什么也都说不出。

    今天没有人。

    他来得很早,骨灰堂里没有人。空荡荡的房间里,晋宁微微扬起嘴角,目光温柔又静谧。

    “素年,”他缓缓开口,嗓音有些沙哑,“素年要结婚了。”

    晋宁好像点了点头。

    他笑笑:“我就知道你会同意,你那么喜欢小雪。婚礼定在明年春天,两个人这两天正忙着拍婚纱照。”

    “有一套特别好看。小雪穿的是你送她的那件旗袍,看着就……看着就让我想起你。”

    他更咽了一下,但很快止住了。

    “不能哭,对,不能哭。这么好的事,我是来告诉你让你高兴的,我怎么能哭呢。”

    他半坐在冰凉的地砖上,伸出一只手,轻轻地碰了碰晋宁的脸。

    “这是你最喜欢的百合花。你说我,以前也不懂这些,从来没送过你花。

    这是我来之前特意去花店买的,我让他给我挑的最好看的五朵,也是最新鲜的、最香的,你闻。

    “闻见了吧。

    “你看看,我们都老了,都要做人家的公公婆婆了。以后啊,还要做人家的爷爷奶奶。你说叫什么好?哎,孙子的名字你想好了,就托梦告诉我。”

    说完这些话,他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紧接着,郑津从上衣兜里拿出来一个八音盒,拧上弦,放到了晋宁的骨灰盒前。

    然后,他也没告别,自顾自地就走了。

    那八音盒卡了一下壳,台座上的小姑娘轻轻颤抖了一下,便开始流畅地旋转起来。台座底下的外文被擦得锃光瓦亮,在昏暗的怀思阁里熠熠生辉。

    eternità。

    夕阳照着琉璃瓦,反射出柔和的光,光晕里映着千年的富丽堂皇。黑发黑衣的年轻女孩,耳朵后面别着红色的樱桃发卡。

    她漫不经心地说:“eternità。意大利语,永恒不朽。”

    (全文完)

    结婚是件麻烦事。

    发请柬,定酒席,这都是男方家的责任。郑津不擅长这些事,把自己弄得手忙脚乱的。好在亲家是二十多年的老同事,早早地过来帮忙张罗。

    邵雪那种性格,什么都要操心。婚礼当天三点多起,做头发的时候抓着婚庆公司的人一个劲地问流程。到后来郑素年那边打来电话,新郎大早上怒斥新娘也是头一回:“你就坐那儿负责美就行了,别的事有我呢!”

    邵雪把电话一挂:“思慕姐,你别告状了行吗?”

    秦思慕早就溜到楼道里看贴花去了,邵雪这才老实下来。

    年轻人爱热闹,婚礼定了个户外花园。做修复的同事坐了两排,剩下的都是同学和亲戚。和煦的阳光洒在人们脸上,宾客的心情都变得格外好。

    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是好事。

    郑津起得太早,有点犯困。人们边叙旧边等待婚礼开始,他仰在椅子上,半梦半醒。

    当年,也是这样的太阳。

    他那时候也就二十出头吧。在钟表组做修复做得心无杂念,有一天突然被叫去铲树根。

    是一棵新栽的无花果树,叶子还没抽绿,根旁尚是新泥。他一铲下去深及根系,脆弱的枝丫抖得像筛糠。

    身后一声尖叫,晋宁一把抢过他手里的铲子。

    “你干吗砍我的树?”

    本来就是个不善言辞的人,还碰上这么个咄咄逼人的祖宗。郑津憋得脸番外一旧事隔天远

    都红了,还好罗怀瑾及时出来救了他。

    “你吵什么呢?”

    晋宁过去找师父:“师父你看他,我好不容易栽的无花果,他给我砍了。”

    郑津冤得不行:“是我师父让砍的。他说这树太高了,有安全隐患。”

    晋宁狠狠地瞪着他。他倒好,目不斜视,在心里暗自琢磨:这姑娘眼睛倒是挺大……

    “郑老师,快开始了。”郁东歌推了他一下,和邵华一起坐到了他身边。

    “巧不巧,当了这么多年同事,如今成亲家了。”邵华揶揄道,逗得坐在另外一边的乔木和思远直乐。台上音响发出一阵嗡鸣,司仪款款走到话筒旁。

    老掉牙的开场白,讲的都是他听过的话。许是因为在花园里的缘故,台底下突然跑过去一只猫,吸引了郑津的目光。

    猫?

    这个日子,他怎么一直走神呢?郑津拍拍脸,还是没忍住,继续陷进回忆的长河里。

    修复室的院子里有许多猫。

    都是野猫。趁着夜深人静占据大小庭院,到了早上还不愿离开。看见郑津开门高傲地瞥他一眼,再不慌不忙地蹿上琉璃瓦顶。

    晋宁天天蹲在他们钟表修复组的院子里喂猫。

    有一次,一只猫跟老鼠打架输了,耳朵缺了一个角,躲在院子里哼哼唧唧求安慰。晋宁想给它上药又摁不住它,叫了郑津来帮她压着猫爪子。

    “你小心它挠你。”

    “没事,”晋宁心大,“你摁着,它识好歹。”

    野性难驯,人家还真不领这个情。药有刺激性,抹上去激得猫龇牙咧嘴,抽出爪子就往晋宁手上抓。郑津眼疾手快地一挡,手背上赫然三条抓痕。

    细小的血珠从他的手背渗出来,晋宁慌了神。

    “去医院打针吧。”

    “猫挠一下要打什么针?”郑津觉得她小题大做,“以前也被挠过,现在不是好好的嘛。”

    “这是野猫,又没打疫苗。”晋宁不依不饶,“它刚还跟老鼠打架呢,谁知道爪子上有没有传染病。”

    拗不过晋宁态度坚决,他们俩请了假去了一趟最近的医院。那医生也是负责,打了针还给包扎上。伤口明明不深,绷带却缠了一圈又一圈,看上去仿佛骨折初愈。

    郑津家住得不远,纵横交错的胡同里住的都是几百年不曾移居的街坊。

    院子门口乘凉的老大爷盯着飞一般骑行而过的晋宁,颇为恍惚地自问道:“女孩骑车带着大小伙子,什么世道啊这是?”

    郑津父母走得早,家里只有个六十多岁的奶奶。奶奶脑子不清楚,看见晋宁送郑津回来也不说话,细细地端详两个人,半晌忽地蹦出来一句:“这个丫头真好看,是不是我的孙媳妇?”

    晋宁羞得扭头就跑。

    第二天郑津去得晚了,老师傅早已把门打开。他搁下包,忽地发现压桌子的玻璃上,放了一小堆新摘的无花果。

    “郑老师,郑老师。”郁东歌在一旁叫他,“要给你敬酒呢!”

    郑津一个晃神,急忙站了起来。

    郑素年和邵雪早就说婚礼麻烦,他其实心里也这么觉得。不过人生在世总得顾忌一下人情世故,他也怕别人在背后对他们家指指点点。本来以为要麻烦也就是麻烦年轻人,没想到自己一把岁数了也得跟着折腾。

    敬酒要上台,台底下坐着几十名亲朋好友。邵雪恭恭敬敬地叫他“爸爸”,他便按规矩喝了酒,然后把这个认识了二十几年的小丫头给扶起来。

    转过身,司仪还要讲话。

    郑津只觉得台底下的人脸逐渐模糊了。

    晋宁常来钟表修复室找他。

    他没太和女孩接触过,只觉得晋宁一天叽叽喳喳的,倒也不烦,天南海北什么都说,两个人慢慢熟稔起来。

    她那天拿来一个摔坏的八音盒。那年头这东西还是个稀罕物件,更何况盒子的造型格外别致。半圆形的凹陷里,矗立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女孩。她右手提着裙摆,音乐响起的时候,女孩本是会随着音乐转动的,可现在却因为外力的磕碰有些断断续续。

    八音盒的底部写了一行郑津不认识的外文:eternità。

    他难得好奇:“这是什么意思?”

    晋宁正拿着他刚修复好的一个小钟表研究,听见他说话,把头转过去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eternità。永恒的意思吧,还有不朽。意大利语。”

    他笑笑,把八音盒端正地放到桌子上。

    “你懂意文?”

    “嗯,以前在英国学过。”

    “你以前在英国?”

    “留过学。”她好像不太在意,“我来这儿就是学个经验,明年就申请意大利一所学校文物修复的研究生。”

    郑津低下头。

    “不好修?”

    “没……没有。”他检查了一下八音盒,把底座拆卸下来。这东西和钟表其实也没什么不同。齿轮,发条,螺丝,西洋人的东西都带着一股机械革命的味道。螺丝刀转了个圈,他给齿轮上了润滑,一眨眼的工夫就修好了。

    晋宁拿了八音盒蹦蹦跳跳地往外走,他忽地叫住她。

    “晋宁,”他的嗓子突然变得很干,“你……能不能不要走?”

    “怎么了?”晋宁却会错了意,“我先回临摹组,咱们俩中午要不一起吃饭?”

    他苦笑,摇头,叹气。

    “行,我中午在外面等你。”

    “爸,爸,”郑素年在后面轻轻地碰了他一下,“你要不说两句?”

    话筒递到他手里,郑津还没反应过来。底下几百只眼睛往上看,他手心一下出了不少汗。

    “啊,”老干部特有的开头,郑津咳嗽了一下,“这个啊。”

    “为人父母,生儿育女几十年,其实也就是等这天。

    “小雪是个好孩子,当然,我们素年也不差。两个人青梅竹马,以前晋宁老和我说他们俩配,我还没感觉。现在一看,这种事,还是当妈的眼神好使。”

    郁东歌在台底下急了:“你看郑老师,这时候提什么晋宁啊。”

    “提吧,有什么不能提的。”邵华笑笑,“人都来不了了,还不兴提了?”

    “岁月催人老啊。我们年轻的时候哪会想着自己有一天会为人父母,为人公婆,甚至是为人爷爷奶奶呢?韶华易逝啊。我只盼着他们小两口好好地过日子,好好地把握在一起的时光。他们在一起真不容易,我这个当父亲的知道。素年呢,脾气好,但有时候有点死脑筋。小雪呢,脑子活,从小就机灵。

    以后他要是做错了什么事,你就来和我说,我替你教训他。”

    底下一片善意的哄笑。

    他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话筒垂下去,父子俩在台上简单地拥抱了一下。

    多年父子成兄弟。他在素年耳边用只有他们俩能听见的声音说:“你妈肯定特高兴。”

    郑素年一愣,随即拍了拍自己父亲的肩膀。

    “肯定的。”

    邵华夫妻俩也要上台。郑津坐回自己的位子,笑意盈盈地看着台上。

    开春的时候,两个人去了一趟上海。

    那次国际性会议去了不少修复师。郑津他们组本来是他师父去的,奈何老人家岁数大了腿脚不便,他生平第一次踏进了十里洋场。

    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玩性大,开完会绕着外滩的梧桐树和西洋建筑拍照留念。晋宁穿了个小披肩,张开手臂站在黄浦江畔。

    风吹得她长发飞舞,阳光给她镶上金边。站在江边的女孩,好像下一刻就要羽化登仙。上海衣服样式多,款式又新潮,郑津成了晋宁的移动衣架。

    她去找老师傅定了一件淡蓝色的旗袍,穿得漂漂亮亮地在郑津面前转圈:“好不好看!”

    郑津笑着点头,大方地看着她。

    他知道,还能像这样肆无忌惮地看着她的日子,恐怕也没有多久了。

    回去不久,晋宁的录取通知就下来了。

    她要提前走,东西早早收拾好了。离职手续办好以后,给带过她的师父一人送上一份厚礼,折腾到下午,她终于有时间走进郑津的院子。

    晋宁给他递了个盒子。

    “我想了好久,也不知该送你什么。你又不像那些老师傅,不抽烟不喝酒,也没个下棋打牌的爱好。想了半天,我就把那无花果树上的果子都腌好了送你。

    你快点吃,我怕坏。”

    郑津停了一下手里的动作,头也不抬地说:“放那儿吧。我下了班拿。”

    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吧嗒”声。

    晋宁轻声问:“我明天走,你能不能送送我?”

    他长舒一口气,使劲咽下满腹酸涩,一字一顿地说:“我还有事,一路顺风。”

    身后没声音了。过了一会儿,院门“嘎吱”一响,郑津散了全身力气,闭上眼坐倒在硬邦邦的椅子上。

    满屋子都是钟表嘀嗒的声音,这一个下午,像一辈子那么漫长。

    他长那么大也没喝过酒,却在那天喝得烂醉。那个时代的出国,就等于一辈子不再相见。他混沌前半生,刚刚遇上个志趣相投的女孩,就要面临这样一辈子的离别。饭馆里的人都看这个年轻人奇怪,这世上竟还有人用无花果下酒?他一边喝一边喃喃自语,有心人路过,听到他不断地说着:“一路顺风,你一路顺风。”

    婚礼终于到了高潮。

    邵雪手里拿了个绣球,看准了秦思慕的位置扔过去。一圈未婚女青年笑着闹成一片,秦思慕提着长裙,捂着胸口站起来:“我抢到了我抢到了——”

    长辈们站起来彼此敬酒,郑津作为新郎的父亲更是推辞不了。他酒量不行,喝到一半昏昏沉沉被人扶到一旁去休息,挣扎着站起来,一下撞到了郑素年一个朋友的身上。

    柏昀生赶忙扶住他:“叔叔,怎么了?”

    他脑子不太清醒:“有没有,无花果?”

    柏昀生不知所云:“要无花果做什么?”

    他把对方推开,一个人径直朝外走。他一边走一边念叨:“晋宁,你在哪儿呀,我去找你啊……”

    “你去哪儿找我呀?”一个女孩站到他面前,“我不就在这儿呢吗?”

    郑津一抬头,登时泪流满面。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太阳底下的晋宁和二十二岁的时候分毫不差,长发乌黑,她伸出手抱住他,“素年结婚,你乱跑什么?”

    郑津一蹶不振,被许多人骂得狗血淋头。他师父站在他身后叨叨个没完:“谁看不出来你喜欢晋宁那丫头?喜欢你就去追呀,人家要走你就放她走啊?

    我瞎呀,看不出来她对你也有意思?大男人畏首畏尾的,你还让人家放弃大好前程主动陪你不成?”

    奶奶也不懂。她说:“我的孙媳妇呢?我的孙媳妇为什么不来了?”

    郑津说:“她走了,去了个特远的地方。”

    奶奶看不上孙子这副没用的样子:“走了?走了那你去把她找回来呀。”

    “她走了,奶奶。她走得太远了,我找不回来了。”

    晋宁走后的第二年,奶奶生了很重的病。医生考虑到她的年纪,也没采取积极治疗,只是用药物来缓解她的痛苦。在病床上撑了半年后,郑奶奶也驾鹤西去。

    临走那两天,她像是回光返照似的精神起来。脑子糊涂了十几年,却在那几天格外清醒。她拉着郑津安排后事,葬礼上蜡烛要点几支,爷爷留下的遗产怎么计算,家里的证件都藏在什么地方。事无巨细,罗列得一清二楚。

    话说到最后,她眼里的光瞬间消失了。

    她摸着郑津瘦削的肩膀轻声说:“你爹妈走得早,我这些年也总是糊涂多过清楚。一路过来跌跌撞撞,也没个长辈能指点一二。奶奶懂得少,可是奶奶知道你是真喜欢那个姑娘。喜欢就去找她,没什么好丢脸的。”

    他以为奶奶又糊涂起来,便给她掖好了被角,推托要出去给她拿些水来润润嗓子。出了病房,他便在通风的阳台上点了支烟。他这两年养成了抽烟的习惯,也养成了回避晋宁的习惯。无论是师父还是自己的奶奶,但凡提起,他总是推托着走开。

    再回去时,奶奶已经咽气了。

    或许是早有心理准备,他反倒没有想象中那么悲伤。火化,葬礼,遗体告别,证件销毁。只有他一个人操持事情,前来祭拜的亲戚却络绎不绝。一套流程走下来,他累得几乎脱了形。撑着上了几天班,修复室迎来一个记者。

    是和晋宁差不多大的小姑娘,拿着个本子叽叽喳喳问个没完。临到最后要走了,她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

    “您这是?”他讶异。

    “我在国外读书的时候,晋宁是我隔壁系的同学。”她笑得若有所思,“我们俩一直有联系,她信里的话,我觉得应该给你看看。”

    牛皮信封,盖着外国的邮戳。郑津颤抖着打开,纸上果然是晋宁大气磅礴的笔迹。可她的心思却写得那么婉转。

    “我想了很久,也后悔了很久。唉,要是有朝一日你也喜欢上一个男人,可千万别和我一样,等着他表白,等着他来找你,等着他主动。你要是有什么爱的人,他在哪儿,你就去哪儿。别像我一样甩手就走,等想明白了,后悔了,人也走远了,感情也就晚了。”

    郑津愣住。

    他抬起头,艰涩地问:“晚了吗?”

    小记者不回答,抿着嘴笑:“你说呢?晚了吗?”

    窗外浓绿的树叶被风吹得哗哗作响。这片古老的宫殿啊,这么多年也不曾变过模样。郑津在那风里站了很久,忽地就想明白了。

    他想明白了,良人不归,就动身去寻。城门不开,便是翻也要翻出去。

    故宫无情,人何苦对它诉尽离愁?爱上一个人,天涯海角又有什么好可怕?

    请假,收拾行李,办签证。签证官问他:“你去意大利做什么呢?旅行,学习还是工作?”

    他说:“我去找我爱的女孩。”

    签证上的红章可不是那么好盖的,郑津却出人意料一次成功了。对方把材料递还给他,脸上的笑容鼓舞人心。

    “祝你好运,”签证官说,“我也有我爱的女孩。”

    他什么都不管了。他走向那个在地图上摩挲了千百遍的位置,那里有他爱的女孩。他要告诉她,自己是跨越千山万水来找她。他要告诉她,自己很爱她。

    郑素年和柏昀生把郑津扛到婚礼会场后面的一个沙发上。

    “叔叔这酒量,”柏昀生摇摇头,“你也不看着点。”

    郑素年无奈:“我那边敬酒都敬不过来,一个不小心就喝多了。”

    “差点倒在大门口,得亏我看出不对劲在后面扶了一把。”

    “怎么不对劲?”

    柏昀生长叹一口气:“跟我要什么无花果?哎,你赶紧回去吧,婚结一半新郎没影了,像话吗?”

    他点点头,赶忙往邵雪的方向跑过去。

    郑津仰面躺倒在柔软的沙发里,微张着嘴,浑身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

    他分明五十多岁了,脸上的神情却格外像个少年,夹杂着喜悦、紧张、期待与思念。

    时隔十几年,他终于又清晰地见到了晋宁的模样。郑津的梦里春光大好,相爱的人久别重逢。他们在异国的土地上紧紧相拥,互相低语着深深的思念与眷恋,好像一生一世都不会再分开。

    我和昀生结婚那天,他家的老宅里来了许多人。苏州园林,雕梁画栋,山石掩映之后点缀着小桥流水。

    柏家旧宅,自二十七年前被抵押出去之后几经易手,终于回到了原有主人的手里。

    他是柏家的独子,也是我的新郎。人们都说他青年才俊,凭一己之力让早已销声匿迹的柏记珠宝重见天日。而我与他门当户对,是天赐的姻缘。

    呵,天赐的姻缘。

    也有说风凉话的。说他是凭着女人东山再起,第一批客户是从老东家手里抢来的。他听见也不辩驳,只是低着头笑。

    我真怕他笑。

    我时常觉得自己是不懂身边这个男人的,即使他对我体贴入微,就算是面对我诸多的无理要求也不动声色。

    我认识他的时候,十八岁。

    那时候,他还不是这样的人。

    1.

    我姓薛,薛宁这个名字取得平淡无奇。换句话说,配不上我薛江畔千金的身份。

    这句话放在如今说自然是有些做作,可十几岁的薛宁却觉得恰如其分。

    那时候我青春年少,家境优渥,想要什么撒个娇,天上的星星也能摘下来。

    除了柏昀生。

    你说我最初爱他什么,自然是爱他那副好皮相。可是越接触,我越发现番外二锦绣年华

    野心和欲望像野火似的在他眼里烧成一片。

    他长得一副纨绔公子的模样,其实是条狼。

    到底是丢了什么呢?从小要风得风的我不明白,到底是丢了什么能让一个人浑身上下显露出这么蓬勃的生机来,好像只要来一阵风,火就能呈现出燎原之势。

    顾云锦不是那阵风,我早就看出来了。顾云锦要是也是一场雨,早晚把他眼里的火浇灭。

    我爱柏昀生。

    我爸爸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白手起家,吃了无数的苦终于换来今天的好日子。因此我看不上那些围在我身边的男生,一个个乳臭未干,满脑子风花雪月。

    我和我妈讲柏昀生。讲他下雨的时候接我回宿舍,肩膀湿了大半;讲他和我一起画设计图,改画稿的时候手背碰着我的手;讲他衣服上淡淡的烟草香气,也讲他上课的时候坐在椅子上转笔,一脸的漫不经心。

    怎么就这么巧?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恰好是我爱的样子,恰好和我相遇。

    恰好,不,爱,我。

    火不爱风而爱雨,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笑话。

    我妈和我爸同甘共苦这么多年,人情世故看得自是比我透彻。她叫人查了柏昀生的家底,语重心长地对我说:“这种男人你降不住的,对你示好那是他对你有所图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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