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故宫的花落了-《昔有琉璃瓦》


    第(2/3)页

    她回头一看,孙祁瑞拿着份讲稿,挺着肚子在台底下左摇右晃。

    “乔木姐让自己师父当证婚人,可把老爷子紧张坏了。一段词背了一早上,急得脑门子上全是汗。”

    “是吗,那我可得期待一下。”邵雪有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婚礼正经在走流程。司仪请的是乔木一个在广电做播音的高中同学,比婚庆公司自带的档次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邀请证婚人上台的时候,底下几个相熟的同事都笑起来。孙师傅腆着肚子,又清了清嗓子,朝台下起范儿地挥了下手。负责音响的员工得了手势一点头一动鼠标,王力宏去年刚出的《大城小爱》就回荡在全场。

    这歌挑得也应景。可不是吗?这么大的城市,他们的喜欢多小又多不显眼。

    兜兜转转好多年,最后总算没有错过。

    孙祁瑞又比了个手势,歌声渐小,他从兜里把那张稿纸拿了出来。证词是他用以前的文言文改的,他看不惯现在的结婚证词,三言两语潦草了事,白话粗俗得让人不屑诵读。

    他清了清嗓子。

    老人穿越了大半个世纪的声音,在新千年的歌曲声里悠悠地响起。

    “韶华美眷,卿本佳人。值此新婚,宴请宾朋。云集而至,恭贺结鸾。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与此同时,《大城小爱》的音乐又一次回荡在礼堂之上。

    “乌黑的发尾盘成一个圈/缠绕所有对你的眷恋/隔着半透明门帘/嘴里说的语言/完全没有欺骗/屋顶灰色瓦片安静的画面/灯火是你美丽那张脸/终于找到所有流浪的终点/你的微笑结束了疲倦。”

    傅乔木在台下哭成了个泪人。

    下午还有宴席,邵雪赶着回去复习就早退了。孙师傅站在礼堂外头,自己拿了个保温杯站着喝水。

    “哎,孙爷爷,”邵雪看见了赶忙过去打招呼,“您怎么不进去啊?”

    老人看见她有点慌张,手揣进中山装的兜里,杯子握在胸前。

    “哦,我出来透透气。你干什么去?”

    “我回去复习。”邵雪没多心,边走边道别,“那您快点进去吧,乔木姐找您敬酒呢。”

    他“哎哎”地应了几声,眼看着邵雪走没影了才伸手扶住了旁边的大理石柱子。

    兜里的胶囊被握得黏手。他数出三颗来,合着保温杯里的水囫囵咽下去。

    大厅里人声鼎沸。他捋了捋胸口,长舒了口气。

    03.

    暑伏天,傍晚的老城区就像被个蒸笼倒扣着,树上还有蝉在不死心地叫唤。

    胡同里路灯坏得三三两两,逐光的虫子在灯泡底下聚成一团。有人没注意,大步流星迎面撞进飞虫堆里,恶心得直呼噜头发。

    郑素年从车上跳下来,扶着车窗和坐在里面的裴书打招呼:“成,那谢了啊。”

    “不用。还有东西搬吗?”

    “就剩大件了。到时候找搬家公司,就不麻烦你了。”

    裴书点了点头,挂挡起步:“那我走了啊,有事叫我。”

    他站在胡同口看着裴书从胡同口把车倒出去,长出一口气。

    张祁从院里冒了个头出来:“嘿,鬼鬼祟祟干什么呢?”

    他叹了口气,回头看着张祁:“这不要搬家吗?我这同学借了亲戚的车,帮我把几个小件先送过去了。”

    “你们家现在也是你当家啊,”张祁靠在墙头,一转脸就看见了邵雪,“哎你看,大熊猫来了。”

    邵雪这个暑假进入高三补课,天天回家都这个点。她是胡同这几个孩子里唯一一个正经参加高考的,起早贪黑背文综,还因为是考小语种,花了大把时间在补习学校的意大利文课上。以至于张祁说她现在是珍稀动物,一句重话不能说,就怕影响人家的复习效率。

    大熊猫雪推了下眼镜,狐疑地看着张祁和郑素年。

    “你们俩干什么呢?”

    “你跟她说,”张祁压低声音告诉郑素年,“她现在看我不顺眼,说一想起我今年九月份要保送就来气。”

    郁东歌听见外头的说话声,打开窗户叫:“邵雪,赶紧进来吃饭,等你呢。”

    邵雪应了一声,冷漠地看了一眼张祁,进了门。

    “你看见没,”张祁痛心疾首,“我什么还都没说呢,就做错了。”

    大热的天,郁东歌还熬了排骨汤。热气把邵雪的眼镜片糊上一层白雾,朦朦胧胧里,邵雪听见郁东歌说:“小雪,这是你康阿姨送你的。”

    眼前一片白茫茫,她摸索着把那礼物拿过来,摘下眼镜仔细一看,只见到手里一个荷包,上面绣了白蛇传里断桥借伞那一段的场面。

    荷包就手掌这么大。客厅灯暗,她都看不出这刺绣的针脚有多细密。邵雪把那荷包翻了个个,有点茫然地抬头问郁东歌:“康阿姨送我这个干吗啊?”

    “我没跟你说吗?”郁东歌也有点惊讶,“她要走了呀,不在故宫干了。”

    “什么时候说的?”

    “就那天,你那天回来得晚,我跟你提了一句你就睡去了,我只当你听见了呢。”

    邵雪急得一跺脚:“我急着睡觉我听见什么了,她什么时候走啊?”

    “就今天,晚上的火车。”

    张祁和郑素年刚聊完搬家的事,就见邵雪风风火火地冲了出来。她校服外套的拉锁都没拉上,风也似的飞出了胡同口。

    邵雪这人,学校跑操常年溜号种子选手,却在此刻拿出了八百米测验的劲头。她喘着粗气奔跑在七月的北京街头,汗把衣服都浸湿了。

    到康莫水租的公寓下面的时候,她刚把行李放上车。异乡十年的人生,一个后备厢便装满了。邵雪扶着膝盖看着她,把她本无惊无澜的神色看得难过起来。

    “你这是干什么呀?”她过来扶邵雪,“看看你这汗。”

    “阿姨,”邵雪喘匀了气,好歹问了出来,“你怎么要走啊?”

    “我本来也不是正式在这儿上班的,”她把邵雪被汗黏着的刘海理顺了,“让我修的织品修得差不多了,我也该走了。”

    “你去哪儿啊?”

    “我当然有地方可去了。杭州那边有个做定制服装的店聘我,我回家待些日子,就去他们那儿做事。”

    邵雪有些放下心的样子。

    “那你、那你家那边的人……”

    “我家那边还有什么人呀。”她有点失笑,“那边的老人搬的搬,走的走,还有几个人记得我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在这边这么多年我也想通了,人活着问心无愧,管他们外面说什么。”

    康莫水把邵雪的头绳拆下来,给她拢了拢头发,又用袖子擦干她额头上的汗。

    “阿姨走了。等你大了,还能去那边看我。”

    康莫水把邵雪攥在手里的荷包拿出来,捋平展,然后放进邵雪的口袋里。

    她长得真美啊,是和晋宁完全不一样的美,水利万物而不争的那种美。

    邵雪长吸一口气,看着她上了出租车,探出身来跟自己挥了挥手。公寓墙上的爬山虎都展开了叶子,被晚风吹得轻轻摇摆着向她道别。

    小区人少,马路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邵雪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往后一倒,坐在了人行道中间。

    事情总是一环扣一环。康莫水走了还没多久,郑素年和邵雪就站到了住院楼底下。

    他们俩都两年多没来过这儿了。楼底下有棵前年栽的杨树,叶子长起来了,在这个夏天绿意盎然。郑素年刚从新家收拾东西过来,白短袖上脏得黑一块黄一块的。他站到那棵树的树荫底下长吸一口气,然后说:“你上去吧,我在楼底下等你。”

    “你不上去啊?”

    他“嗯”了一声,有点为难地低下头。

    邵雪知道他有心病,没再多问,逆着人流进了大厅。

    孙师傅参加完傅乔木的婚礼就正式退休了。人岁数大了,病来如山倒,一夜之间就病得起不了床。还是肺里的毛病,他把自己儿子叫回来,谁也不告诉,谁也不让说,不声不响地在医院住了三个月。

    老人脑子清楚,趁着还能说话,把后事安排得一清二楚。孙叔叔还想治,被老人骂了回去:“治什么呀,医生那单子都给我看了,这病能治好吗?保守治疗得了,我也不受那份罪。这么大岁数了,难道还能逆天而行?”

    郑素年这一站,就从天亮站到了天黑。

    也真是奇了怪了,这三伏天,哪来的凉风。邵雪下了楼,低着头不看他,一双手沿着他手指的骨节攀上去,最后摁在他锁骨的地方。

    血管连着经脉,跟着心跳上下起伏。邵雪把头埋进他的肩窝里,伸手抱住他的腰。

    “走了?”

    “走了。”

    他站得太久,四肢都麻了,五脏六腑里头全都冷得像是结了冰。邵雪小小一团钻进他怀里,他忽地就觉得有股暖流沿着经脉散开。

    “我在呢。”他低下头,下巴抵住她的肩膀,反手把她抱得更紧,好像想让她快点暖和起来似的,“我在呢。”

    十月的时候,各家的行李都整理得差不多了。有些地方已经开始动工,土扬得满街都是。郁东歌叫了搬家公司的人把一屋子桌椅家具全都搬上了车,站在路中间不愿意走。

    “走吧,”邵华跟在后头劝,“去了还得收拾呢。”

    “你让我再看一眼,”她抹了抹眼泪,“最后一眼。”
    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