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万家灯火-《昔有琉璃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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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隔山隔海,忽地就在这个寒冷干燥的冬天汹涌而来。郑素年这些年不太回忆往事,好像这样就能与那些回忆割裂开。
可邵雪好像是个例外。
只要一句话,一个场景,他就能把那些有关她的事全都想起来。她穿着晋宁的旗袍抬头朝他笑,她站在校门外,长长的头发被风吹起来。
柏昀生买好了东西出门。
“我买好了,”他扬扬自己手里的袋子,“你们俩要买吗?”
裴书“不”的嘴型刚摆好,郑素年忽地指向远处的一家木梳店。
“我去买把梳子。”
往前走了两步,他又转过身。
“你们俩还没去过故宫呢吧?现在回学校太早,我一会儿带你们去看看呗。”
天太冷,又是淡季的工作日,故宫门前十几个售票窗口队排得零零散散的。
三个人跟着人流进了故宫,没见过世面的柏昀生先发出了一声感叹。
太和殿广场三万平方米,游客全挤在中轴一线。郑素年尽着导游的职责介绍了几处楼宇,转头就把他们俩带着往西边走。
故宫往西都是后宫的景。三个男生打打闹闹走到门口,郑素年一抬眼就愣了。
邵雪也没反应过来。她像是刚从学校过来,羽绒服底下是蓝色校服外套,围巾把脸遮了一半。
可郑素年还是认出来了。
“你怎么过来了?”
“我们学校今天给一成人考试做考场,我们就放假了。你怎么回事?”
郑素年没搭理裴书,转过脸朝他挤眉弄眼,伸出手呼噜了一下邵雪的头发。
“我陪我这俩儿子来逛逛故宫。”
裴书和柏昀生立刻不干了。
“郑素年你弄清楚啊,是我们俩陪儿子来看故宫。”
邵雪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他是你们俩儿子啊?挺前卫的,你们美院风气就是开放。”
邵雪那张嘴,打小站谁身边谁都吃不了亏。郑素年不费一兵一卒在这场爸爸儿子的战役中完胜,邵雪功不可没。
来都来了,邵雪给郁东歌打了个电话,把郑素年的两个同学也都放了进来。
邵雪这次来是给郁东歌送饭的,经过钟表组的时候她看了一眼素年,对方有点尴尬地摇摇头。
“别惊动我爸了,”他轻声说,“折腾。”
郑素年没想到,真折腾的还在后面。
苏州刺绣天下闻名,丝绸也是一绝。裴书没这个文化背景的自己跑去看御花园了,柏昀生却跟在郑素年他们身后对参观纺织品修复一脸期待。开门的声音叫人牙根一酸,郁东歌先于邵雪看见了郑素年。
“哟,素年来了,”郁东歌放下手里的活赶紧出来,“好几个月没见了,快让阿姨看看。”
“妈,你是看不见你闺女吗?”
“我又不瞎我可不看见你了吗,你有什么稀奇的?”
邵雪翻了个白眼,蹭到康莫水旁边。康莫水看见邵雪的手冻得通红,急忙把自己装着热水的杯子放到她的手里。
“焐一会儿,屋里暖和。”
邵雪心细,耳朵听着郁东歌对郑素年嘘寒问暖,柏昀生那边却静得怪异。
她呷了口水,有点不明所以地把头转了过去。
柏昀生的表情让她一愣。
这哥哥长得好看,邵雪刚打眼就看出来了,此时却只觉得他表情阴霾。
一旁的郑素年和康莫水都察觉出异常,把目光一起转向了他。
康莫水握着邵雪的手忽地一僵。
对面的男孩不到二十岁的年龄,眼里却满是成年人才有的嘲讽和鄙夷。
“康阿姨,真巧啊。”
1988年,苏州。
碰见柏庄和那年,康莫水十八岁。
柏庄和就是柏昀生的爸爸。他们柏家在苏州几代人都是做珠宝的,到了柏庄和爸爸那一辈开始衰落。到了柏庄和这辈本来还有些许死灰复燃的希望,却没想到他既无经商天赋也无设计天赋,最关键的事,他也不会做人。
本来就苟延残喘的珠宝铺子一间间全都倒了,偌大的家业终于成了过去式。
柏庄和也难受,他压根儿就不喜欢做珠宝这行。
匠人,说起来是世代传承的浪漫,却总要有那么几个人不循规蹈矩。柏庄和想读书,读中文系,却被父亲摁在家里学珠宝设计,还学经商。
他不愿意,自己找了个本子偷着写诗,没想到却被父亲发现了。他眼睁睁看着本子被扔进火炉烧成了灰,心灰意冷。
后来,柏庄和又和父亲吵了几回架,也就破罐破摔了。
你不是不让我做我想做的事吗?你不是压迫我吗?那我就纨绔给你看。
人人都知道柏家长子旁门左道样样精通,就是不干正事。老爷子被气得咽了气,柏庄和在葬礼上白衣白帽笑了哭,哭了又笑。
他和他爹不对付了一辈子,到死也没和解。
于是也就不把这柏记珠宝的没落当回事。这禁锢了他半辈子的东西,倒了也就倒了。
柏昀生六岁那年,柏庄和有个在周庄的长辈生病了,他买了东西过去看那天,正赶上七月十五。
七月半,中元节。镇上宣传队图热闹,招揽了一群人在桥头放河灯。他站在桥下往上看,打眼便见到了康莫水。
那时候康莫水才多大啊,十八岁,跟着家里老人学刺绣,从小没见过男人。
柏庄和长了副好皮囊,几句话就把她撩拨得春心萌动。
爱上的时候,她是不知道他有妻儿的。
她那时候爱看戏,戏里最爱看的又是《白蛇传》。白素贞撑着许仙的油纸伞袅袅婷婷从断桥上走下去,那就是爱情了。
柏庄和是八十年代的文艺青年,对这套东西驾轻就熟。他临走前从隔壁铺子里定了把纸伞给康莫水,拿过去的时候就说了四个字:“等我回来。”
纸伞定情,康莫水深信不疑。
他开始频繁地往返苏州市里和周庄。她一个未嫁的黄花闺女和男人来往得密了,总归是惹起了流言。康莫水的外婆看不下去,关了门窗私底下骂她:“你怎么这么不要脸面?”
“他未婚我未娶,有什么不要脸的?”
“他未婚?他来周庄看的就是他的四爷爷,当年他结婚老人敲锣打鼓地去看的!”
康莫水一愣。
“他说、他说他未婚呀……”
再往后,柏庄和的妻子也来了。
柏庄和的妻子没见过风没见过雨,丈夫就是天,碰见这种事不敢大喊大叫,只怕丢了婆家的面子。大雨的天,她领着儿子站在康莫水的门前,好声好气地哀求:“康姑娘,你和他断了联系吧。柏家已经不行了,你和他在一起还能图什么呢?这些日子他常常来周庄找你,忘了家也忘了店里,柏家的铺子,是真的一间也撑不下去了……”
她说:“我什么都没做,我不知道他有妻儿啊。”
垂下眼,她就看见那六七岁的小男孩一脸轻蔑地看着自己。
流言蜚语像刀子似的戳她的心,好像柏记珠宝气数尽了全都是因为她出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可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她又怎么脱得了干系呢?
柏庄和来见她,她不见,一把纸伞掰断扔出院子,只求一个情义两断。
柏庄和回去就疯了,他说:“我说我不要做生意,你们一个个都让我做;我说我不要娶妻,你们一个个都让我娶。我想读书,你们却不让我读。如今我终于碰见个真正喜欢的人,你们也不让我喜欢。我这一辈子,活什么呢?”
也可恶,也可怜。生也错,活也难。
他们分开的时候是个雨季,河水被雨灌得汹涌。他跑出去三天没见踪影,最后被人在河流的下游发现。
这是孽缘。
到后来,柏昀生长大去了美院,康莫水也离开了周庄。人们对这两家指指点点十多年,总算因为主角的消失闭了嘴。
流言能杀人。
你要真问康莫水爱没爱,她是爱过的。少女怀春,遇见个那么俊俏又那么懂自己的人,她也没想到自己这一场初恋会毁了一个家,杀了一个人,还把自己卷进流言十二年。
十二年后的老茶馆,她说起这段往事也是断断续续的。说一会儿,想一会儿,最后有些凄然地笑起来。
“是他先招惹我的。”
她那么淡漠的一个人,为了这段没头没尾的爱情刀山火海走了一千里,甚至离开了自己的故乡。到最后,却还是躲不过命。
“跟你们说这个,也是为了那孩子。”她说,“这件事里最对不起的就是他,我听说他这些年过得也不好,你们要能开导他最好。我来这里也有段日子了,过了这个冬天说不定就要回去,临走前把往事留在这儿,我也要去开始一段新的人生了。”
把康阿姨送回了家,郑素年嘱咐裴书回宿舍看看柏昀生回没回去,转头跟上了邵雪。
“骑车没?”
“骑了。”
“我带你吧。”
日落西山黑了天。郑素年个子太高,骑在邵雪的自行车上长手长脚没地方放。歪歪扭扭骑了几十米,邵雪笑得肚子疼。
“你下来吧,我带你。”
他面子上有点挂不住,拗着不下车,好不容易才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你怎么比以前重那么多?”
“瞧你这话说的,你也不看看我高了多少。”
他这才恍然。
他这两年过得浑浑噩噩的,刚好了点儿就去上了学,小半年没好好看过她。冬天的晚风不像春夏,吹得人脸生疼。邵雪把脸埋进他后背上的帽子里,闷着嗓子说:“你都多久没带过我了。”
他没说话。
又过了半晌,邵雪悠悠地叹了口气。
“你说康阿姨这算怎么回事啊?”
“能算怎么回事。感情的事,谁说得清楚。”他怕她不开心,随意诌了几句话安慰,“谁看上了谁,谁又恨了谁,谁对不起谁,他们自己都不明白。”
“哎,你这上了大学就是不一样啊,理论知识张口就来,是不是天天跟学美术的漂亮姐姐探讨感情问题啊?”
“我冤死了,”车把手一晃,郑素年痛心疾首,“我可跟裴书他们不一样,沉迷学习,守身如玉。”
“哎,你现在怎么这么贫啊?还是美院风气开放,才去了仨月就原形毕露。”
“邵雪你说话注意一点啊。这可不光是我的母校,也是乔木姐和罗师傅的母校。”
她吐了吐舌头,把脸继续埋进他羽绒服的帽子里。
“那你那同学呢?”
“他呀,回头我回宿舍看一眼再说吧。”
今天实在是太晚了,都到了家门口,也就没有不进去的道理。郑素年把柏昀生那事放了放,打算今天就先在家里睡。邵雪有点困,站在门口和他道了别,却被他一把捞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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