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今宵多珍重-《昔有琉璃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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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祁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只见屋檐重叠,树影婆娑,受高度限制,生生变成一个睁眼瞎。
他正踮着脚看呢,墙头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墙那边“扑通”一声,随即邵雪便“哎哟哎哟”地呻吟起来。张祁愣了半晌,又听到一声清脆的“咔嚓”。
哀鸣隔着墙汹涌而来:“我的光盘!我的光盘折了——”
郑素年过来的时候,张祁就那么被卡在窗户上。
他们俩闹出动静的时候,他正在隔壁胡同和一个女孩说话。张祁的声音也算十分有穿透力了,他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张祁那正处变声期的公鸭嗓震裂苍穹:“邵雪!邵雪!你怎么了?”
郑素年赶忙循着声音跑过来。
他个子和张祁差不多高,但比张祁要瘦不少,费点劲也能从那个洞里钻进去。他把张祁拽下来后嘱咐张祁去跟居委会要钥匙,自己则一蹿就蹿上了墙头。
邵雪眼见着郑素年跟个猴似的身手矫健地跳下墙,立刻噤声。
“你怎么回事?”郑素年拍干净衣服过去看她。邵雪摔得挺惨,灰头土脸不说,手和膝盖都被擦破了。他伸手想把她扶起来,谁知对方捂着脚踝重新跌回地面。
“扭了?”他抬头问道。
邵雪不看他。
“你怎么回事啊?”他有点生气,“钥匙拿错了回去能费多大劲?非得翻墙?你看看整条胡同哪有女孩跟你似的?做事一点都不小心,什么时候吃亏你就长记性了——”
“是,”邵雪本来就挺疼的,被他说的疼里还多了一份怒,“我是不像个女孩,也不知是谁小时候带着我翻墙、爬树、掏鸟窝的。”
郑素年哑然。
门外传来开锁的声音,居委会阿姨和张祁匆匆走了进来。
“快快快,”阿姨急得调都变了,“带去诊所看看,要是出点什么事我可怎么跟东歌交代啊。”
邵雪身残志坚,自己一个打挺站了起来。谁知脚踝剧痛,摇晃了几下没稳住,倒在了站在身前的郑素年身上。
对方不慌不忙地伸手扶住:“你自己倒过来的啊。”
她冷哼了一声,单脚蹦出了大门。
好在只是扭伤,没触及筋骨。诊所的医生给她开了点消肿的药酒就去看旁边喘不过气的老太太了,留下郑素年和邵雪相顾无言。
“说说吧,”郑素年垂眼看她,“我哪儿招你了。”
邵雪哑然。
想想也是,人家哪儿招她了?不就是在她和张祁都不知道的时候,跟一个穿着碎花长裙的高挑女子凑得很近说话被骑在墙头的自己看见了吗……一想到两个人那副亲密的样子,邵雪又一次气不打一处来。
“郑素年,”她恹恹地问,“你们男的是不是都喜欢那种身材特别好,优雅又温柔的女的啊?”
他一愣。
“你问这个干吗?”郑素年反将一军,“作业写完了吗?瞎琢磨什么呢?”
“哎呀!”她疼得眼皮直跳,“我怎么就不能问了?你能不能别老把我当小孩啊?”
“你不就是小孩吗?”
“我不就比你小一岁吗?”
正僵持着,郁东歌从门口走进来。邵雪被妈妈扶着从床上跳下来,一边跳一边瞪他。
真是岂有此理!
郑素年绕着空荡荡的诊所转了两圈,拎起外套气势汹汹地走出了门。张祁买了冰棍在外面等他,郑素年拿过来在自己脸上贴了贴才把怒气压下去。
冷静了一会儿,郑素年转头问张祁:“邵雪是不是有病啊?”
对方叼着冰棍思索片刻:“她这两天好像来亲戚了。”
郑素年被噎住:“你这都知道?”
张祁自豪地拍拍胸口:“妇女之友,我。”
郑素年也不是对这些常识全然不知。晋宁亲戚来的时候,全家都得顺着她的心意,看剧流的眼泪都比平常要汹涌些。怒火平息了片刻,郑素年又问:“张祁,你有把邵雪当过女的吗?”
张祁这个二愣子,一脸震惊地看向自己的好兄弟:“她?女的?”
仨人一块穿开裆裤长大的。小时候邵雪剃个寸头,跟着他们俩爬墙上树无所不作,连午睡都躺在一张床上,可以说是毫无性别意识。他还记得邵雪第一次来例假那天,他们俩一起从树上跳下来,邵雪突然就捂着肚子叫起来。
张祁一眼看过去吓坏了:“你摔着哪儿了?怎么那么多血啊?”
从此以后,他就对邵雪有了个清晰的定位:一个每月会流血的男人。
郑素年比他们俩大,懂点人事,但对邵雪和对自己班上女生的感觉总是不一样。那个年龄的男孩情窦未开,当然不愿失去一个好兄弟多一个还得哄着的女生了……
不过青春期的男生情商虽低,却也不是全然愚笨。他看着张祁,犹犹豫豫地说:“刚才邵雪倒我怀里,她……她……她还挺软的……”
张祁咬着冰棍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说清楚,哪儿软?”
郑素年一闭眼,满脑子的不可描述:“哪儿都软。”
那是郑素年长那么大第一次觉得男女有别,由从墙头摔下来还对他发脾气的邵雪启蒙。
女生很软,哪儿都软。
他们俩这别扭一闹就闹到了晋阿姨过生日。天气越来越冷,零零星星也下了几场雪。晋阿姨的生日在周一,邵雪一放学就骑车去了修复室。
晋宁生日,郑叔叔要请吃饭,除了一家三口还邀请了邵雪和张祁。邵雪准备的礼物碎成两半又没钱再刻,这趟来得格外忐忑。
张祁还没来,她先进了修复室。
新千年,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大门里的时光却像是凝固了。除了桃李树木随着四季抽芽结果落叶干枯,这院子中的屋檐琉璃和邵雪初生时没什么区别。邵雪摇摇晃晃进了门,正瞧见郑素年蹲在墙角帮他爸洗螺丝。
她扭头就走。
院子里就他们俩,郑素年说话也不客气:“你跑什么?”
邵雪站在门口,犟着不说话。
郑素年把手上的水擦干净,回屋拿出自己的书包。邵雪的余光看见他翻个没完,有点压抑不住内心的好奇。
“你找什么呢?”
郑素年蹲那儿逗她:“你过来我就告诉你。”
邵雪还真就这么不禁逗。她磨磨叽叽地走到郑素年身边,低头往他书包里看。
有个东西反光反得厉害,晃得邵雪眼睛一花。郑素年把书包甩到身后,然后把手里的光盘塞到邵雪怀里。
“什么呀?”她还没反应过来。
“你上次那张不是碎了吗?”郑素年有点不耐烦她的迟钝,“我妈过生日你空着手来啊?”
熟悉的白皮光盘,熟悉的油性马克笔字迹。你还别说,郑素年这字比那老板的好看多了:冬季恋歌——邵雪赠。
她欢天喜地地蹦起来。
联想到自己之前对人家的所作所为,厚脸皮的邵雪也不好意思了。她凑过去没话找话:“素年哥,你爸和我爸呢?”
“开会。”他坐回去继续洗螺丝,“开完会就去吃饭。”
这螺丝是修钟表的时候拆下来的,每个的年龄都比邵雪大。她看了半晌觉得无聊,拉着郑素年说:“咱们去太和殿广场那边吧。”
郑素年有点无奈,擦干了手陪她走出去。
太和殿广场三万平方米,一下雪就成了茫茫雪原。郑素年沿着中轴线摇摇晃晃地骑车,有种老派的浪漫。在太和门前停了自行车,他看着邵雪一步三跳地走上太和门的台阶,慢悠悠地跟了上去。
面前便是浩浩荡荡的太和殿广场。黄泉碧落都是白,映得两个人都是眼前一花。
“邵雪,”他忽地开口问道,“你想过以后吗?”
那年他们一个十四,一个十五,未来远得像在天边。邵雪像是不觉得他的问话来得突然——似乎在这样的雪里,在这样的大殿前,他们就该讨论些如此缥缈的问题。
“没想过呀,”她站直身子,目光远远地望出去,“不过应该不在这里。”
“不在这里?”
“我不知道会在哪里,不过不是在这里。”
她的目光翻山越岭,落到了一个郑素年也不知道的点上。
生日在一家自带舞台的饭店里过。
新店刚开业,大厅里就他们几个人。邵雪把写着《冬季恋歌》的光盘递给晋宁,把她哄得笑成一朵牡丹花。
晋阿姨真美。
蛋糕是给这几个小辈要的,真分的时候晋宁也不吃。插蜡烛的时候,邵雪多问了一句她的岁数,郑津笑呵呵地说:“十八。”
三个小孩沉默片刻,郑素年慢慢举起了手:“爸,你们俩跟家里恩爱得我眼瞎就算了,出门的时候能收敛点吗?”
“你闭嘴!”晋宁推他,“都送我礼物了,你的呢?”
郑素年立刻一副被小瞧的样子:“我送的肯定不落俗套。”
说完,他打了个利索的响指。
饭店舞台上的音响突然响亮地“砰”了一声。为数不多的几个顾客把目光转过去,一个穿着长裙的年轻女孩殷殷婷婷地走上舞台。她调了调话筒,语调轻柔地开口:“今天为大家带来的是梅艳芳的《今宵多珍重》,送给过生日的晋宁小姐。您的儿子和丈夫祝您——永远十八岁。”
极富时代感的前奏响起,邵雪这才反应过来,这不就是那天和郑素年说话的那个女孩吗?
这姑娘长得娇俏,歌声倒是如梅姑一般低沉而富有磁性。裙角摇曳,她朝台下矜持地笑:“南风吻脸轻轻/飘过来花香浓/南风吻脸轻轻/星已稀月迷朦……”
郑素年把那盘签名磁带放到晋宁眼前。
“妈,生日快乐。”
“你什么时候布置的?”晋宁又惊又喜,“这也太突然了。”
“就前几天,她是我们学校合唱团的。”郑素年看看那女孩,压低声音接着说,“她喜欢我们班一打篮球的男生,天天让我给人家递字条,我说让她帮我给你唱首歌,她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话音刚落,邵雪那边一口茶水全喷在张祁身上。
“你干什么?”张祁大惊,“好好的怎么呛着了?”
邵雪突然高昂的语调把在座的几个人都吓了一跳:“没事啊,吃吃吃,晋阿姨生日快乐,我敬您一杯果粒橙!”
底下的人打着拍子,那女孩也挺喜欢表现的,副歌又来一遍,她轻快的语调把所有人都感染了:“不管明天/到明天要相送/恋着今宵/把今宵多珍重……”
分明是一首分别的曲子,她怎么唱得这样轻快动听呢。
台上的人在唱,台下的人在笑。邵雪弄了块奶油往张祁脸上抹,郑素年跑到门边就怕殃及池鱼。郑津和晋宁看着孩子们闹得开心,在桌子底下轻轻握住了彼此的手。
“南风吻脸轻轻/飘过来花香浓/星已稀月迷朦/我俩紧偎亲亲/说不完情意浓/句句话都由衷/不管明天/到明天要相送/恋着今宵/把今宵多珍重/我俩临别依依/怨太阳快升东/要再见在梦中……”
04.
放寒假之后,年味也越来越重。
街道上的商铺陆陆续续停业,买年货的商铺排起长队。邵雪从放了假就没歇着,被郁东歌打发着满城买东西。
地方就那么大。当邵雪从稻香村抱着仨盒子出来的时候,迎头撞上了张祁。
没好话。
“邵雪,你这新剪的发型挺别致啊。这头帘,是被狗啃过吧。”
“滚。”她踹了一脚张祁的自行车轮,想了想,又一屁股坐上了他的车后座。
“你干吗呀?”张祁惨叫一声,“我东西这么老沉还带一你,一会儿坡都上不去。”
“大老爷们儿哪那么脆弱,”邵雪说,“赶紧的,冷死了。”
“你也去孙爷爷那儿?”
“不然呢?你去送什么?”
张祁垂头丧气:“我妈让我去送挂历。”
张祁的妈妈韩淑新和邵雪、郑素年的父母都不太一样。她不是做修复的,而是在出版社做编辑。这直接导致了他们这些朋友家里年年都有新挂历,封面无一例外是太和殿大中轴,年年看得邵华犯愁。
“咱能自己买一新的吗?”邵华说,“这几个地方来回拍,我上班就在这幅图里,下了班还看。”
“买什么买,你知道这外面卖多贵吗?”
郁东歌使唤邵雪挂好挂历就会例行公事地站在下面感叹一句:“又是一年。”
那个时候的日子好像过得很慢很慢。一本挂历十二页,从春暖花开的御花园翻到大雪掩盖的乾清宫,一家人要翻很久才能翻完。
瓷器组的孙祁瑞是修复室的三朝元老,收的两个徒弟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一个叫窦思远,本来是理工大学化学的。还有一个叫傅乔木,进来的时候还没从美院毕业,算得上孙师傅的关门弟子。
孙师傅在故宫做了四十年,离休又返聘,看着邵华、晋宁、郑津他们从风华正茂长到为人父母,过年过节家里探望的人就没断过。
桃李满天下,也就是这个意思。
邵雪被郁东歌打点着去看他的时候,郑素年也被晋宁差出来跑腿了。三个人在楼下迎面撞上,彼此都笑得心知肚明。
孙祁瑞的孩子在国外,给老人买了公寓安顿在三环一处居民楼。他们仨进去的时候正赶上窦思远和傅乔木在门口换鞋,五个人对着傻乐了半天,直到窦思远被孙师傅拿报纸打了后脑勺。
“怎么什么都先拿我开刀呀?”窦思远惨叫一声。
“一群人站在门口冒傻气,”孙祁瑞端着茶杯瞪他们,“看着就上火。”
邵雪机灵,凑过去给孙祁瑞又倒水又捶背的。老人的气给她捋得差不多了,郑素年他们才挨个儿把送的礼给搁在茶几旁边。
看望老人,几十年送的都是水果、牛奶那几样。窦思远手里黑漆漆一个纸盒子,引得孙祁瑞有些奇怪。
窦思远把盖子打开,拿出一部相机。
“哎,”郑素年眼睛一亮,“这不是数码相机吗?我见我们老师有一部。”
孙祁瑞推了推眼镜,拿到手里仔细观察。
“这和我那柯达有什么区别?”
“我的老师父,区别可大了去了。”窦思远狗腿地凑过去,“这玩意儿能连电脑,也不用冲洗。回头您拍了照我给您往电脑里一导,咱们想放多大放多大,也不用扫描。”
男生对这种东西都感兴趣。剩下的时间里,邵雪和傅乔木陪着孙师傅聊天,几个男生坐在一起研究相机。数码相机一堆按钮,三个人研究半天才调好参数。
“师父,给你们拍张合照吧。”
“我不拍,”孙祁瑞赶忙拒绝,“你们小孩拍吧,我这穿个睡衣拍什么呀。”
“我也不拍了,”傅乔木也表态,“我昨儿没睡好,今天脸都是肿的。”
“瞧你们这些人。”窦思远气得乐了,“小雪,你们仨站一块去,给你们拍。”
邵雪捂着自己年前刚剪的头帘刚想拒绝,就被郑素年一把拉了过去。
“拍吧,”郑素年侧过头,“别搭理张祁,不像狗啃的。”
孙祁瑞家的客厅是个落地窗,二楼,正好能拍着外面花园里的雪景。窦思远半蹲下身子,嘴里喊着:“一——二——三——”
邵雪一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头帘。
“咔嚓”一声过后,相机一下黑了屏。
“得,没电了。”窦思远有点好笑地看着邵雪,“就这张了。”
“我不要,别发给我。”
“我要我要,远哥记得发我。”郑素年突然变得格外积极。
“你也不许要,你别发给他。”
“行,那我发给张祁。”
“不许给张祁,哎呀,你删了!”
“没电了。”
“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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