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谜底揭开-《法医宋慈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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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这来法源寺施舍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常煜的夫人薛凝霜,而这丫鬟便是那个为了救自己的嫡亲妹妹被大火灼伤的可怜人素梅。
“你懂什么!”不等那婆子把话说完,方才还细声细语为自家主子支招的素梅猛地回过头打断了她。
素梅之前说话时右边的脸颊朝着门廊外,那面容看起来十分秀丽,虽然因为身份的缘故并没有刻意打扮,却仍有种说不出的韵味。但如今她将头转过来,露出那左边脸上的狰狞伤疤,叫人不忍直视。
而比起她那张左脸来,更令人生寒的是她的眼神。
那仆妇虽衣着质朴,不过既然能在主子面前说上话,想必也是有些身份的。但现在她被那素梅的一个眼神就吓得闭了嘴,可见这素梅在府里的地位不一般。
见那仆妇吓得弯了腰,闭了嘴,素梅这才微微收敛起不屑,沉声道:“夫人心地善良,这又是为老爷祈福的好事,我们当下人的,就该时刻上心,怎么能因为怕苦怕累就不做事!”
“是!是!”那仆妇赶紧应道,“素梅姑娘教训得是!”
素梅又瞥了那仆妇一眼,而后转了身,施施然离开。
今日素梅穿了件樱草色的衣衫,纵然天气有些热,也还是在外面配了件霜色的短褙。她脸上有伤之事在常府已是众所周知,再加上她跟着常夫人来这法源寺的次数也多,这里又都是些出家人,所以素梅根本不在意,便大大方方地挽了髻,至少从右边看起来,还是十分清爽秀丽的。再加上她的身段本就婀娜,没了主子在面前,也不用卑躬屈膝,眉梢眼角都挂上了喜气。她一闪身,进了旁侧的一个圆拱门,只留下惊鸿一瞥和那被吓得仍站在原地不敢离开的仆妇。
这里明明是寺庙,是和尚聚集的地方,可素梅一个年轻女子却丝毫不避讳。只见她身形宛若一只蝴蝶,七拐八拐的。她走过一条长廊,稍稍停下脚步,左右看了看,然后一个转身进了后院。
她脸上的那抹笑,也终于不再掩饰,欣欣然挂上了嘴角。
角落里,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正端着一个破碗,蓬乱的头发遮住了他的五官,却掩饰不住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子。他紧紧地盯着素梅远去的身影,久久不能平静。
释空此时正坐在自己的禅房里休息,想起方才送走常夫人时她脸上那焦急的表情,释空的心里生出一阵担忧。
其实他根本不在乎常煜的死活,他真正关心的,就只有那个人而已。
原本常煜这病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开始发作了,直到去年才发展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那时他一度以为常煜熬不过年关……可毕竟常煜是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就算早就落下了一身伤病,可那惊人的意志不是一般人可以比的。
不过再这么撑下去也不是办法,若是不能及时根治,常煜早晚都有离去的一日。
常夫人也因为担忧自己的夫君而愈发憔悴,那双曾经明亮纯真的眼睛也渐渐失去了往昔的光彩,就连鬓角也染上了一些霜白。
其实,她也只比释空小两岁而已。
自从抛弃了江鸣赫的身份,释空也斩去了那三千烦恼丝,没了头发,好像连时光也离自己远去了一般。每日对着青灯烛影,日子仿似飞快,又好像度日如年。
直到三年前,他在法源寺乞讨的灾民中,看到了那张脸。
她就像是从自己的记忆里走出来的一般,把他带回了那个年少时的梦。
不过梦一醒,等着他的却是比死还残忍的现实。
她终究不是“她”,不会有人能是“她”。
他把对她所有的思念都画在了那幅画上,那是他们初次见面的情景。当时,她正倚着栏杆,伸手去触碰平静的湖面,那水面下的锦鲤纷纷聚拢过来,想要一亲芳泽……
那一幕,直到多年后仍萦绕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似乎她那涂着丹蔻的手指所撩拨的不是水中的鱼儿,而是自己那原本平静如水的心。
两个月前,他把那幅画交给了柴峻,想让他帮自己补色,可后来柴峻出了事,便也没按约定的日子把那幅画送回。
原想那一夜,“她”能顺道将那画作带回来,可却莫名其妙地生出了这么多事端,不光东西没拿回来,连那幅画也遗落在了柴家……
算了,只要那柴峻还活着,待过了这几日,他差人去把那画索回来便是。
只是,过了这几日后,真的可以风平浪静吗?安盛平、徐延朔,还有那个叫宋慈的……他们究竟知道了些什么?
想到这里,释空原本毫无表情的脸又添上了几分愁容。
接着,他的右手又如常地捻过那串从不离身的佛珠,这是“她”送给自己最后的信物。
这时,原本紧闭的大门传来一阵轻柔的敲门声。那声音不大,却仿似一击击叩触着他的心弦,让他不禁拧紧了眉头。
他站起身,有些犹豫,但终究还是抬步过去,将门打开。
一个年轻女子侧身站在屋外,右半边脸对着他,眉目低垂,脸颊飞红,带着一抹小女子才有的轻浅笑意,用余光偷偷地打量他,既羞涩又可爱。
释空在她敲门前就已猜到了来人,因为他早就嗅到了那股浓浓的花香。
那是栀子花的气味。
栀子花,曾是方玉婷的最爱。在她离去的这十年里,栀子花香也成了释空心头挥散不去的一抹芳香,幽远而难忘……
释空没说话,转身回到了屋内。
素梅也没说话,抬起一只脚,跨进了门槛,然后轻轻关上了门。
这本是一道普普通通的木门,然而这门在关上的一刹那,像是关上了外面的大千世界,关上了所有人的眼耳口鼻,开启了另一个让世人意想不到的新境界……
看着释空那被僧袍衬得无比宽厚的肩膀,素梅向前几步,张开怀抱,从后面紧紧地揽住了他的腰身。
释空穿了一件夏日的浅灰色僧袍,宽大的衣襟和袖口更衬得他长身玉立,宽肩细腰。素梅想起自己初见他时,她牵着妹妹,遍体鳞伤地匍匐在他脚下,他宛如谪仙,低头俯视着她。那时的她经历了家乡灾荒、亲人过世,被叔伯抢走了家中的银钱和余粮,后来她的祖宅又被人一把火烧了,她拼了性命将嫡亲的妹妹从大火中救出,可额上却被那断垣砸出了一片惨重的伤……
素梅放下手,绕到他的跟前。释空却微微闭目,似乎不愿直视她。
“你是不是嫌弃我脸上的伤疤?”她说着,用手指轻轻扫过那似被一条条红色蚯蚓爬过的疤痕,“要不然,我把它取下来?”
原来,她这脸虽在三年前被大火灼伤了,可因为救治得当,后来又从秦九那里得了不少去疤散瘀的药膏,恢复了八九成,若不细看,根本看不出。如若再上个妆,那便是坐在她身边观摩,也难发现她曾受过这么严重的伤。
所以这看起来恐怖骇人的疤痕是她为了掩人耳目,自己添上去的。那是用胭脂和各种涂料制成的,每日醒来后,素梅都会小心翼翼地贴到脸上,遮住她原来的那块疤痕,这样一来既可以掩饰自己真正的容貌,也会令一般人望而生畏,从而不去细看她的脸,察觉到她原本的姿色。
释空叹了口气,对付这样的女子,比起甜言蜜语倒不如从了她的念想,只有这样才能最快让她心甘情愿地离开。
于是,当他再次将目光投向素梅时,眼中的冷漠多了分柔情。突然,他猛地伸出一只修长的手臂,用大手罩住她的后脑,迫使她更靠近自己,然后俯身用那薄凉的唇吻住了她喋喋不休的嘴。
素梅的双目闪动,踮起脚,勾住了他的脖子。
那是一场犹如暴风雨般狂热的吻,待到两人再分开时,素梅有些喘不过气,微红着脸颊,瘫软在他的怀抱里。
释空目视前方,眼神又恢复了以往的冷漠,好似他什么都没做过,方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怀中那女子做的一场春梦罢了。
素梅原名苏梅,家中三代都是开镖局的,莫说她的父亲,就连她的母亲也是身手不凡。听说除了她的妹妹苏柳因为年纪尚小又是姨娘所生,所以没有习武之外,她家中上上下下,包括丫鬟在内都会些功夫。
而素梅得了父母的真传,也是自小便开始习武,虽然看起来颇为纤弱,但她擅长近身攻击,且力大无穷。又因为三年前尝尽了人间疾苦,心底里连最后那一点人性也被磨灭了,她便有了今日这心狠手辣的性格。
纵然受过苦,如今在常府也是做个伺候人的丫鬟,但素梅并不曾干过什么粗活、累活,所以她的十指纤纤,涂着淡粉的凤仙花汁,柔软得能要人命……
而事实上,她也确实擅要人命。只不过,却是以另一种形式。
“最近风头紧,你该听话些,”释空叹了口气,故作温柔道,“待事成了,好日子还长呢。”
素梅眼神微动,流露出了一丝埋怨,“反正常煜是等不了了,夫人也等不了。今日也是,这才来了多久,布施还没完,夫人就又赶回去了。今日寺里的乞丐那么多,就没有一个合适的吗?”
释空此时背对着她,连装也不想再装了,声音极冰冷道:“秦九不是说过只有血液相容之人才能更好融合,若是操之过急,最后只能害人害己!”
“那就用那疯和尚的!他和常煜的血能相容,况且他已换过一次了,这说明他的那颗心没问题!”
“那心不过是个残次品,经不起第二次更换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方玉婷那招以后也不能再使了,孙淮他们没回来,怕是已经死了!没了人抬棺材,你叫我以后怎么去杀人!”素梅跺跺脚,又追了过去,一把扯住释空的袖口,“你不是一心想等常煜死了,好取而代之。现在时机来了,你怎又……”
这是她情急之下说的气话,虽然一想到那常煜若是死了,释空便可能会与“那人”再续前缘,因此心里也不觉得痛快,可当她看到释空那冷若冰霜的脸时,心头还是猛地一紧,毕竟方才这番话无情地撕破了释空那虚伪的装扮,不仅令他失了颜面,也让他迁怒于自己,实在得不偿失。
释空果然被她激怒了,一把掐住她的脖颈。
素梅虽然会功夫,可她在释空面前从不知反抗,况且两人身量悬殊,释空那硕大的手掌卡在她的脖子上,几乎圈住了她半个脖颈,稍一用力,就会令她呼吸困难,甚至快要把她凌空提起来了。
“我提醒你,不要因为长了张和她相似的脸,就以为自己就是她!我的忍耐是有限的,别做些让你自己后悔的事!”
素梅的眼泪从眼眶中滑落,她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微微点了点头。
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活在那人光芒下的影子。
若她连个影子都做不好,那就只能彻底从他的视线里消失……
而就在她双脚离地,几乎要晕厥过去时,那原本紧闭的屋门被人一把推开了。
释空惊诧得放开了手,素梅捂着脖子摔倒在地,她不住地咳嗽,双颊憋得通红,抬起一双充血的眼睛愤怒而警觉地注视着大门外的三人。
那三人中,为首的是一身绛衣的徐延朔,很显然,方才那震开大门之人便是他。在他身后两侧,一个是白衣飘飘的年轻人,正是那安盛平,另一个穿了身紫色劲装,乃是安盛平身边的那个贴身侍卫。
素梅当下慌了,她刚要站起身,却被那释空抢先一步,挡在了自己身前。
“阿弥陀佛,三位施主突然闯入贫僧的卧房,究竟是何意?”
“突然闯入?”安盛平笑道,“大师,我们也是一时情急,为了救下这位姑娘才出此下策!若是我们再晚来一步,您是不是要把素梅姑娘给掐死啊?”
释空一向冷漠,此时被人当面质问也仍旧面不改色,“这是误会,想必是几位看错了。”
“误会?”安盛平一手抱肩,一手托腮,边说边用手捂住自己的嘴角,似乎正极力掩饰住浓浓的笑意,“今日可真是好戏连连啊,先是香艳似火,后是冷酷绝情,大师这变脸的速度简直比变天还快,我倒是真没想到,堂堂法源寺高僧,竟会在自己房里跟一个女子行如此风流之事,还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啊!”
释空知道再辩驳下去也只是徒增难堪,便冷冷地一笑,“既然你都看见了,那贫僧也没必要隐瞒了。”
“好!痛快!”安盛平抚掌道,“我很欣赏释空大师这敢作敢当的性子!不过……”
安盛平话锋一转,“都说您为了方家小姐抛弃荣华富贵,遁入空门,就连当今圣上也被您这一行为所触动,特准您辞了官。却不想,原来专情只是表面,私下里,大师不仅忘却了自己出家人的身份,也忘了那埋在地下的未婚妻,和其他女子恩爱得很啊!”
安盛平这话里满是嘲讽,但释空连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有。反而是素梅,被安盛平的话气得瑟瑟发抖,强忍住内心想要与他拼命的冲动,隐忍地站在释空身后。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调侃在屋外响了起来。
“娘子,几日不见,别来无恙啊!”
素梅心头一紧,怒上眉梢,纵使不情愿,也下意识地朝门外看了过去。
那是个衣衫褴褛,头上还戴着顶破毡帽的乞丐,他虽然形容落魄,但走路的样子带着几许不凡的气质。纵然一身脏,却难掩那乱发下的星眸,还有举手投足间让人无法忽视的风骨。
待到两人相视,素梅这才忍不住在释空的背后紧紧攥住了他的袍子。
倒是那乞丐面不改色的,带着几分儒雅朝她屈身行了个礼,“在下宋慈,见过方娘子。”
“什么娘子,你这登徒子,莫要说些羞人的话!”
“羞人?”宋慈直起身,脸上的戏谑也恢复成了往日的斯文儒雅,只是这说出的话,依然那么刺耳,“就算此刻你我的身份变了,我不再是那柴峻,你也不再是那方玉婷,可毕竟是入过洞房的,小生怎么可能认错!”
此时莫说素梅,就连释空的眉头也紧到了一处。但他毕竟是上过金銮殿,可以舌战群臣面不改色的天之骄子,纵使大敌当前,山崩地裂,也不能动他分毫。
“宋公子是读书人,怎可出言侮辱一位姑娘,贫僧确实与素梅两情相悦,这是我的劫,我定当偿还,可素梅姑娘是清白之身,怎能任人污蔑,辱了芳名!更何况,您还要牵扯上我的亡妻,这未免太过下作了些吧!”
他的那句“两情相悦”传到了素梅耳中,有了这话,纵然此刻要粉身碎骨,为他赴汤蹈火,素梅也认了!如他所言,释空又何尝不是自己的“劫”,她愿为他抛弃一切!想到这里,她握紧了拳头,做好了随时冲出去拼个你死我活的准备。
宋慈却笑了。
“都已经到了这般地步,大师还要为了故人而牺牲吗?”
这话中的“故人”虽没有点名,但很明显,正是那常煜的夫人薛凝霜。
“宋公子与贫僧说这些是何意?你们不是早就开棺验尸,还方小姐清白了。试问一个已故去了十年的人,早就化作了白骨,又怎么可能去杀人挖心?事到如今还说这些,究竟是何用意?!”
宋慈本想将那几位受害人都一一细数了,但见释空这个反应,便知自己开门见山便是了。
“没错,方小姐当然不可能自己杀人挖心。宋某想说的是,关于那几位受害者,包括柴峻在内,都是些道貌岸然,人面兽心之辈。原来,我以为仅仅是因为这个,他们才成了被挖心的对象,但后来,通过棺材里的物件我联想到了董兴邦,又因为董兴邦和一位叫酒儿的姑娘,让我想起了三年前的那场瘟疫……”
释空微微色变,沉声道:“贫僧愚昧,不知宋公子要说些什么?”
宋慈笑了,“迄今为止,方玉婷已害了四人:一位是姓聂的秀才,一位是姓张的买办,一位是长乐乡的原师爷吴晋,还有一位姓岳的富家公子。再连同那被下了婚书却受害未果的画师柴峻,应该是五人才对。”
他见释空没有回应,又继续道:“我们得到消息,说那棺材本要打造七口,最后有一口棺材出了差错没能按时做成,但这是不是说明凶手一开始就已谋划好了要杀七人才善罢甘休?而这几位收到婚书的,虽看起来除了心术不正、暴虐荒淫之外,好像没有别的交集,可我却听说董大人三年前曾回到长乐乡主持了一场祭祀大典,当时为了给荆河镇因为瘟疫而死伤的百姓祈福,周边几个乡镇的乡绅学士都有参加,其中有一个仪式是歃血为誓,以表虔诚。而遇害的这几人中,那买办因为三年前的瘟疫赚了不少黑心钱,吴晋就更不用说了,虽是朝廷官员,却做尽了坏事,也因为瘟疫发了横财。岳家公子,聂秀才,乃至柴峻,也都从那场瘟疫得了好处,他们几人为了撇清关系也好,假装圣贤也罢,全都参与了祭典,也都参与过歃血为誓。如此说来,岂不是太巧了?”
听到这里,释空面无表情的脸终于有了些动容,他转头看向宋慈,同时握紧了手中的佛珠,“那又如何?”
宋慈虽然挑起了这个话头,却又偏偏不肯接着说下去,而是话锋一转,沉声道:“其实关于女鬼挖心一案,有一点我一直想不明白,那就是借了方小姐之名的凶手,为何会在杀死他们的同时,还挖去了他们的心?这挖了的心是用来干什么的?带着这样的困惑,于前几日,我假扮柴峻与方小姐入了洞房,直到看到了那棺材里的木匣子,这才明白了其中的用意。”
不等释空回应,他身后的素梅姑娘忍不住好奇地探出了半个头,“你是说那冰?”
“没错,那棺材里放了一口木匣子,里面铺满寒冰。只是,素梅姑娘不是声称自己是无辜的吗?既然你和那杀人的女鬼没关系,又怎知棺材里有冰?”
素梅顿时语塞,半晌才喃喃解释,“不是你自己方才说的!因为棺材里的冰想起了董兴邦那老贼……”
一旁的安盛平笑了,“怪了!我们这么多人在这里,都没听到提过一个冰字,怎么就素梅姑娘一人听到了?而且只因为这个,就能联想到那家里有冰窖的董兴邦,看来素梅姑娘当丫鬟是屈才了,查案的本事也不小,还不如跟我们回衙门去做个捕快!”
说完,还看看左右,那眼神玩味,好似在询问他人有没有听到过冰字。
以徐延朔为首的几人俱都摇了摇头,表示没有。
素梅这才噤了声,但看向宋慈的目光也愈发恶毒起来。
宋慈并不理会,径自道:“棺材里那木匣子的大小刚好可以盛下一人的心,于是当时我便问自己,难道这凶手杀人只是想要死者的那颗心不成?而在这长乐乡内,又有什么人会迫切地需要一颗心呢?”
宋慈说到这里,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这时,我便想起了那位昔日迎风阁的第一杀手,曾救下方小姐,使她免受银狐侮辱,又娶了方小姐贴身侍女的常煜。几年前,常煜被敌人暗算,伤及心脉,如今常年卧床,想必已到了迫在眉睫之势,如果这个时候能寻得一颗玲珑心,将他那心换下来……”
“哈哈哈哈!”不等宋慈说完,释空突然仰起头,大笑起来,而笑声过后,则是冰冷和鄙夷的注视,“宋公子,贫僧不知您从哪里来,也不知您是什么来头,只不过一个人的心脉被震断,竟可以靠换心续命,这种事未免太过离奇了吧!”
“离奇吗?我可不这么认为,”宋慈边说边脱下一直披在身上的那件破衣裳,从袖子里掏出块帕子,轻轻擦拭着脸上的污秽,“若是换了别人,我也不信,可偏偏这长乐乡中还有一位昔日闻名江湖的名医,此人名为秦九,素有鬼手之称,饶是在鬼门关转了一圈的人,经了他的手也能回魂重生!而就在几日前,我便找到了他,他说这换心之术他曾经做过,而且还成了。”
当秦九的名字从他嘴中说出时,释空与素梅便知大事不妙,这宋慈到底是何许人,竟能靠一个破木匣子就推断出这么多事来!那秦九到底招认了多少?眼前这几人,又知道多少呢?
见无人接话,宋慈便又径自说道:“刚巧,被秦九用过换心术的人,正好也在这法源寺内。”
他说着,故意卖了个关子,略作停顿,这才继续道:“这人就是那日我们遇到的那个癫僧智远!”
“说来也是巧了,方玉婷、智远怎么好像都和这法源寺有关?”安盛平一边说着,一边用眼睛在释空的脸上扫过,“或者说,怎么都和释空大师……”
安盛平的话还没说完,宋慈就已经开始接过话头,继续道:“同样是见到智远的那日,在这法源寺内,我们还遇到了常夫人和素梅、素柳两位姑娘。宋某自小读圣贤书,自然不会盯着一个年轻姑娘的脸细看,而素梅姑娘又有旧伤,试问有几个女子不在意自己的容貌?因此宋某更加不敢多瞧,免得伤了素梅姑娘的心。可不曾想,我假扮柴峻与那假方玉婷洞房时,看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当时我总觉得在哪儿见过那张脸,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但那位“方小姐”见了我的脸时,竟惊呼了一句‘怎么是你!’。”
宋慈此时已擦去了脸上的污痕,露出了那张干净整洁的脸,身上的破衣裳也脱了,里面是一件质朴的鸦青色短衫,看起来清爽了不少。
“宋某来长乐乡的日子不长,结交过的人,除了衙门和将军府的,剩下的也就是些近日几起案件中的牵连的人了,见过我且识得我的着实不多。结合那“女鬼”挖心乃是为了救治常煜的这个事实,我能想起的也就只剩下那日在这法院寺里见到的几位常府女眷了。首先常夫人和常小姐肯定不是,不论是年龄还是外貌都对不上,那剩下的也就是素梅和素柳两位姑娘了。如此这般一推算,我就想起了素梅姑娘,要知道那在我脖子上留下一道划痕,险些取了在下性命的女鬼,用的可是左手,而素梅姑娘偏巧也是个左撇子吧?”
素梅早就恨得牙痒,“你……你血口喷人!说我是女鬼,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不就在素梅姑娘的身上和脸上嘛!”
“你什么意思?”
“素梅姑娘脸上的疤痕确实很像被火灼伤的,但若细看,就会发现那伤痕的边缘有些凸起,这是因为那伤疤本就是假的,是你事先贴上的。一般人不会盯着你的脸细看,也没有机会近看,当然不会产生怀疑。正如我之前所说,女子都有爱美之心,试问又有谁会盯着你的疤痕细细研究呢!方才我之所以会如此装扮,也是为了暗中观察你,这才看清了素梅姑娘脸上的那块疤。至于你是那方玉婷最好的证据,除了你惯用左手外,还有那日黄大哥掷出菜刀时砍出的那道伤。”
宋慈话音刚落,素梅就下意识地举起了手臂,掩住了自己肩头的那道伤痕,而她的这一举动无疑证实了宋慈的话,默认了自己就是那假方玉婷的事实。
几个时辰后,宋慈他们终于见到了常煜。
此刻,他正静静地躺在床上。他虽然活着,却和死了没什么两样,那早就不是一副活人的身躯,那张脸上也没有一个活人该有的表情。那双眼睛大得突出,瞳孔放大,直直地看着来人,就像一具毫无生命力的行尸走肉,无情且无畏。
他穿着件雪白的长衫,除了鬓角有些斑白外,大部分头发还是乌黑的,整齐地束在脑后,发髻上还别着根碧玉的簪子,若是只看装束,倒也算整洁气派,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风雅。
那薛凝霜仍旧跪在常煜的床榻边,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她看着他的眼神,带着无尽的爱慕与崇敬,就像初次堕入情网的少女在看着自己热恋中的情郎。
法源寺,释空的禅房里,徐延朔亲自擒拿了此次女鬼挖心案的作案人—常府丫鬟素梅,同时,也将她的情郎释空一并逮捕了。
此时,他也押着两人一并来到了常府,站在了常煜与薛凝霜的面前。就连素梅假扮成方玉婷的那件嫁衣,还有她当时所用的那件“铁手”,也在他们进到常府的第一时间就命人去素梅的房中搜了出来。现在可谓人赃并获,抓了个正着!
那一晚,当素梅假扮成方玉婷带伤逃走时,徐延朔本可以直接抓了她,但为了钓到她背后的大鱼,徐延朔选择一路暗中跟随,终于在那城西的破瓦房内看到了与她交欢的男子。躲在暗处的徐延朔认出了那男子便是释空,同时也是十年前的状元郎,方玉婷的未婚夫江鸣赫。
虽然一开始他们也曾怀疑过释空,但徐延朔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会以这样的方式与那方玉婷一案挂上钩。直到,他听宋慈说了那番话……
“你就是宋慈?”
当徐延朔在脑海中梳理着这些线索的时候,躺在软塌上的常煜突然说话了。
“正是在下,”宋慈上前一步,鞠身向他行了礼,他弯腰下去的幅度极大,也证明他对常煜是抱着十分敬畏的心,“宋某见过常大侠。”
常煜那鬼魅般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但是隐隐让人感觉到他的嘴角有着微微的牵动,喉咙间也冒出一声好像打呼一样的声响。
一旁的安盛平看着他,总觉得他似乎在笑。
“常大侠……哼,你是这世上,第二个这么称呼我的人。”
宋慈原想问问第一个是谁?但话到嘴边,看看那常夫人跪在他身边的样子,便明白了。
“宋某今日前来,只为一事。”
那常煜不能摇头,因此只能用话语来示意他停止,“你不用说了,今日你们来这里是因为什么,我都明白。我虽然瘫了几年了,但脑子还清醒。”
那夜,素梅回府,已经向他告知了一切,所以常煜自然知道有人事先与柴峻调了包,假扮成他的样子来请君入瓮,为他们设下了这圈套。
那一夜,孙淮没有回来,之后的第二日、第三日……他也没有出现。
孙淮是常煜的亲传弟子,常煜这一生就只收了这么个徒弟。
不过很可惜,常煜只当了孙淮两年的师父。两年后,他便被人偷袭,落下了这个心绞痛的毛病,而且后来身体也每况愈下,渐渐地连行动都困难……
又是几年过后,素梅入了府。
那是个轮廓与容貌和“她”年轻时有着七八分相像的小姑娘,但她们相似的地方也就只有外貌而已。
常煜阅人无数,心知这素梅早晚会惹出事端,不该留在身边。可因为那相似的面容,常夫人对她生出了恻隐之心,不顾他的劝说,执意将素梅留下,并将她那妹妹一同收为了自己的贴身侍女。
就这样,又是两年过去了。这两年里,常煜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到了最后,在鬼门关走了几遭,险些就回不来了。而就在这时,常夫人牵着素梅的手,跪在了自己的面前……
接下来的一切,至今想起都宛如做了一场梦。
那一次,常煜只知道,他是真的不想死了。
是的,他不想死,也不能死!如果他死了,夫人怎么办,婉儿要怎么办?
从素梅跟他说行动失败的那一刻起,常煜就作了最坏的打算。
为了制造出“方玉婷”从坟墓中爬出来,杀人挖心的这个假象,他们费尽了心思,先是订做了几件相同布料和尺寸的喜服,连那婚书一同提前送到被害人的家中。接着,又造出了和方小姐下葬时一模一样的棺材,费时几个月,用了各种方式,才在不被他人怀疑的情况下,运进了城。
素梅当然是假扮方玉婷的不二人选。至于孙淮,则从外乡寻了几个挑棺人,再加上他自己,扮成了地府来的夜叉鬼,负责抬送棺木,营造出恐怖诡异的气氛……
为了隐瞒这个秘密,除孙淮以外的其他三人都被割去了舌头,成了哑巴。这三人的日常生活也都被监视了,不能独自外出,更不能找人告密。
而死人,是最不会泄露秘密的。
见那常煜垂着眼帘,一副快要昏死过去的样子,安盛平生怕这案子还没了结,那常煜就先一命呜呼了。
所以,他赶紧上前一步,抢先问道:“既是如此,那常老爷能不能告知再下,这近几月所发生的命案,为何都与你有关?”
听到这话,常煜竟笑了,由于他的身体状况不佳,所以方才即使他想笑,也忍住没吭声,只从喉咙里发出呼呼的声音。但这一次,他再也忍不住了。那笑声似乎牵动了他的每一根神经,只一瞬,就疼得他迅速打住,嘶嘶地吸着气,额上也冒出了汗珠。
“老爷!”
常夫人赶紧按住他那剧烈起伏的胸膛,示意他不要太过激动。
常煜也不是完全不能动,他缓缓伸出手,抚上了妻子的额头。
他仿佛已下了重大的决心,眼神中带着坚毅与一丝淡淡的柔情,那低沉的声音幽幽道:“此事与他人无关,乃是我一人指使的,素梅不过是听了我的命令,她是我常家的丫鬟,自然是要听我的。”
“既是如此……”宋慈点点头,“那您为何要这么做?”
“为何?难道你们都瞎了不成!”常煜冷哼一声,“多年前,我奉命执行暗杀任务,对方有个极厉害的侍卫,与我们大战了一夜!那人身手不如我,最后只能偷袭……想想也是下作,好歹也是名门正派,又在那样的府邸做教头,竟使出这么下三滥的伎俩来!他装作被我重伤倒地,结果却趁着我走过去时,突然用尽全力给了我胸口一掌……”
常煜说这些话时,目视着远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叱咤江湖的曾经,他并不怀念那段刀口上舔血的生活,也不在乎别人给自己什么样的名号,他只是想念那些可以自由奔放过日子的自己。
“您这么做,就不怕方小姐怪罪吗?”
常煜一愣,那宋慈说这话时,并没有看着他,反而将目光投在了薛凝霜身上,他似乎知道些什么……
“方小姐泉下有知,只会觉得我做得好,又怎会怪罪!你休要胡乱揣测,此事与你无关。既然你知道了我是幕后主使,把我拿了去交差便是了!”
“不行!老爷!”薛凝霜早已泪流满面,此时听了他这番话,更是激动得双肩不住地颤抖,“您不要这么说,是我,都是我!”
“夫人!”
常煜想要制止她,但那薛凝霜像疯了一样摇着头,眼泪大滴大滴地滚落。就在常煜再一次伸出手,想要握住她手腕的时候,她突然退后几步,从地上爬起来,然后猛地拔下了头上的一根金簪,直直地抵在了自己的喉部。
她的动作太过突然,力道也没把握好,在那雪白的脖颈上留下了一抹鲜红。
血珠顺着脖子滑落,流进了领口,她脸色苍白,激动不已。
“玉婷!你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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