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上部:韩信篇(5)-《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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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信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立刻认出了来人:正是鸿门宴上那个面貌秀美如女子,计谋却耍得极其老练的谋士。
“原来是张先生,失敬。”韩信一拱手道,“先生是韩国司徒,又是汉王重臣,怎么半夜三更来找上我一个项王侍卫来了?”
张良一拉他的手,压低了声音道:“找个僻静点的地方说话。”
韩信会意,带着他绕到营帐后面。
营帐后停放着一车车粮草。韩信和张良在粮车间穿插行进,四周寂无人声。最后两人登上一辆较大的粮车,坐在那高高的粮草堆上,周围尽皆一览无余。
张良道:“鸿门一别,早就想来拜访足下。只是沛公刚被封为汉王,整军入蜀,事务繁多,拖着不让我走。今日才算得闲。”
韩信道:“找我做什么?鸿门宴一面之缘,还不值得先生如此挂念吧?”
张良看着韩信,微微一笑,道:“‘关中素称形胜,有崤函之固,山河之险,此诚万世帝王之业也,未可轻弃。’”
韩信一怔,道:“你……你看到我那篇奏疏了?”
张良叹道:“好文章啊——可惜明珠暗投了。”
韩信道:“你从哪里看到的?”
张良道:“项伯那儿。你真够厉害!知道吗?当时我给你那道奏疏吓出了一身冷汗。项王要是照你说的去做,汉王可真要永世不得翻身了。”
“那你放心吧,项王差点把奏疏砸到我脸上。”韩信说道,望向南面阿房宫的冲天大火,叹了口气,“不定都关中而都彭城,是项王最大的失策。一着走错,满盘皆输。如今也没有什么好谈的了。”
张良道:“项王有你这样的人才而不用,才是他最大的失策。”
韩信望向天边的火光,淡淡一笑,道:“幸好他不用。从他入咸阳以来,整个人都变了,拒谏饰非,一意孤行。照这样下去,不出五年,天下必将为他人所夺。范增倒是忠心,看在项梁的面上辅佐他,我看早晚要被他累死。”
张良道:“那你自己呢?总要想条出路吧!你准备怎么办?不至于当一辈子执戟郎中吧?”
韩信摇摇头,道:“我不知道,这也许是天意。”
张良道:“你怎么会这样想?以你的才华,到哪里不会受到重用?为什么不试试另投明主呢?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嘛。如今是乱世,谁规定只能从一而终的?”
韩信道:“不是为了这个。我想过了,我的所学和性格,注定我这个人只能要么不用,要么大用。不尴不尬的偏裨将佐,我不愿做,也不会做。我需要极大的权力,可又不会为了权力去钻营,也不能忍受漫长的援例提升。然而谁会把权力交给一个毫无官场资历的无名之辈呢?”
张良道:“有一个人也许能。”
韩信道:“谁?”
张良道:“汉王。”
“汉王?”韩信眉毛一挑,像是不屑。他料到张良会说刘邦,而且也不是没考虑过这个人。刘邦是目前诸侯之中势力仅次于项羽的人,可是……
张良道:“我知道,外面有人说他贪财好色、轻慢士人,可你看他进咸阳以来的作为,是这样的人吗?”
韩信道:“我犹豫的正是这一点。他明显是在作伪,而且作得十分高明——你不用替他辩解,这点,你我心里都明白。我没说作伪不好,兵法也讲究虚虚实实嘛,何况他作的又是善行。只是一个善于作伪的人是最难预测的,我不敢肯定他将来会怎样。”
张良道:“他出身布衣,将来至少不会亏待百姓吧!”
韩信看了张良一眼,他怀疑这个聪明人是佯装没听懂,故意拿正话搪塞自己。
张良没看韩信,看着前方,像是回答他心中的疑问似的道:“其实,对你我这样的人来说,现在最重要的是能一展所长,何必想得那么远?你看,我是韩国人,就因为偶尔和他谈了一次兵法,他就用尽办法把我从韩王那里要走。可见至少在用人这一点上,他是有足够魄力的。这不就够了?”
韩信道:“我和你不一样。你家五世为韩国相,你自己又在博浪沙行刺过秦始皇,有家世,有名声,人人都知道你。我只是一个身份卑微的无名小卒,汉王不会把我放在心上的。”
张良道:“我和汉王有约:他先去汉中就职,我替他寻找一个能辅佐他打回关中、夺取天下的大将之才。这把剑,就是我们约定的信物。”说着从腰间解下一把佩剑,双手递了过去,“剑名‘横尘’,是春秋名匠欧冶子所铸。见剑即拜将,决无迟疑。”
韩信没有接剑,道:“让我再想想。”
张良道:“那你就慢慢想吧!想到范增对你下了杀手再说。”
韩信道:“你……你说什么?”
张良道:“项伯告诉我,范增已经在项羽跟前说了几百遍对你要‘能用则用,不能用则杀之’了。”
韩信沉默了,望着远方,眼中出现了一丝惆怅之色。
张良道:“剑,我还是留给你,不管你去不去。因为只有真正的英雄,才配得上这把宝剑。我看不出除了你,还有谁配用它。”
说完,张良将剑轻轻放在韩信身边,下了粮车,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着韩信,用一种诚恳的、推心置腹的声音道:“听我说一句话,不要再挑剔了。我们就生在这样一个时代,只能在这些人里选,汉王已经是最好的了。”
张良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黑暗中。
韩信坐在高高的粮草堆上,看着他身影消失的方向。
能用则用,不能用,则杀之!
不错,这是范增的性格。他了解范增,正如范增了解他。
在周围一片冷淡和轻视中,唯有范增给过他安慰和鼓励,也唯有范增赞赏过他的杰出才华,但这和感情无关,这是为了他的阿籍的江山。所以,为了同样的理由,范增也可以毫不留恋地将他置于死地。他知道。
尽管如此,他心里还是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失落。
难道在他内心深处,竟还是渴望从这个冷静老练的谋士那里寻求到真正的友情吗?
他叹息一声。是自己的错。就像当年他对师傅生出的那种依恋孺慕之情一样,都是幼稚的。师傅从未回应过这份感情。
从他拥有这种才能的那一天起,就注定要在孤独中走完这一生,而不必怨恨任何人。
这也许是害了你,孩子。
他叹了口气,从身边拿起“横尘”剑,抽剑出鞘。
一道寒光扑面而来。好剑!
只有真正的英雄,才配得上这把宝剑。
真正的英雄?有谁这样称许过自己?他心里一阵酸楚。
韩信赶上了汉王的大军。那时大军正行走在栈道上,两侧是无可攀缘的绝壁,底下是目力勉强可及的深谷。走在木板架成的栈道上,仿佛走在半空中,令人胆战心惊,不敢多往下看。
长长的栈道,终于走完了,大家都松了口气。
忽然,队伍后面有人惊叫起来:“不好!栈道着火了!”
众人回头望去,果然见浓烟滚滚,烈焰冲天。
士卒们惊慌起来。
“快!快去救火!”
“栈道烧毁,我们就回不去了。”
队伍开始骚动。
“谁也不许去!”一名将官喝道,“谁说我们要回去的?火是汉王命人放的,就是为了向项王证明咱们没有异心!”
士卒们面面相觑,愣了好久,忽然,一个小兵向东一跪,哭喊道:“爹、娘,儿子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哭喊声旋即响成了一片。大家都是从崤山以东来的,没想到仗打完了,家乡却回不去了,人人哭天抢地,痛不欲生。
除了韩信。
好计!他微微颔首,一把火就烧掉了项羽的戒心,也烧掉了楚军追击的可能,这下汉王安全了。
队伍在一块略为平坦的地方扎营休息。
一名校尉带韩信去见汉王。
汉王正坐在一棵大树下与他的丞相兼同乡老友萧何说话:“老萧,我越想越不对头。你说这张良会不会是在耍我?什么‘消除项羽的戒心’!这摆明了是自绝后路,哼!我看他八成是见我落势了,就把我往汉中一扔,跑回他的韩王那儿去了。”
韩信心里发笑。
萧何道:“大王,别胡思乱想,子房不是这样的人。烧栈道确实是利大于弊。烧了栈道,我们将来也许是麻烦点。可要不烧,现在就会有麻烦。栈道可以让我们打出去,也可以让项羽攻进来啊!以我们目前的实力,能挡得住项羽一击吗?”
汉王道:“可那栈道你也看了,修复起来绝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等到人马备足栈道修复,打回三秦夺取天下,该是哪年哪月的事了?老子今年可……”
萧何咳嗽一声,道:“大王。”
汉王道:“瞧你那臭讲究!好,好,寡人今年可五十多岁了,难道叫寡人打一辈子江山,做一天天子?”
萧何道:“大王不要想得那么悲观嘛,只要子房先生找到的大将之才一到,一切就好办了。”
汉王嘀咕着道:“大将之才,大将之才,他自己不也有这份才吗?还找什么找?哼!我看他就是想开溜,找什么借口。”
萧何笑道:“大王,你讲讲理吧!他那张脸和女人一样,体质又不好,连马都不能多骑,能带兵打仗吗?”
汉王用马鞭拨弄着地上一只甲虫,嘟嘟囔囔地道:“孙膑还是瘸子呢,不一样能当主帅?”
萧何道:“孙膑是副帅,主帅是田忌。就是因为他腿不好,才只能在幕后出出主意的。”见汉王还有点不甘心的样子,怕他再胡搅蛮缠下去,就笑笑站起来,到一边指挥扎营的事去了。
校尉乘机拉着韩信上前:“禀报大王,这个人是从楚军那儿投奔来的。”
汉王抬了抬眼皮:“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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