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身世之谜-《一品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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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寡妇急忙扶住他,心中骂了声蠢,指风已封住灰衫汉子的心脉,就地盘膝而坐,为其运功逼毒。

    这时,墓道上方,白老鬼听见棋阵响动,嘶声喝令道:“下墓道!”

    墓室门口,众人闻声纷纷转身面向墓道,把柳寡妇和灰衫汉子挡在了身后!

    少顷,数道白影滑出暗道,墓道中遍地血肉,白老鬼踏着尸血长掠而来,人未至,掌风已到!这掌法诡异得很,烛光里仿佛幻化出百道掌影,刹那间,幽长的墓道中只见掌影不见人影。众武林人士坚守在墓室门口,寸步不退,前头一人不待掌影逼近,提剑便刺!

    剑吟声里一声叮音,那人心惊之时,掌影飘忽一散,一张枯老如鬼的面庞忽然现出,像黄泉路上的食魂恶鬼,惊得那人慌忙收剑,这才发现剑身上拈着两根老树般的铁指,竟收招不得!

    那人大惊,心中发了狠意,干脆运剑猛地刺出!却不料这一刺,他身子前倾,飘忽的掌影下方忽然现出一只实掌,一掌震在了他的心口!他口吐鲜血,腾空撞向后方,人群顿时塌出个洞来!

    白老鬼趁此机会望入阵中,一见之下,惊喜交加,大笑道:“梅姑,你果然知道破阵之法!”

    棋阵中,棋盘的大梁已崩断数根,千斤重的棋石坠入地缝,砸得山崩石断,地底生雷,大阵摇摇欲坠。梅姑正要返回,听见白老鬼之言,猛地转身望向内室,只见内室那扇厚重的玄铁门正被缓缓吊起,因室中无光,她又以为破阵有失,便没注意到门开了。

    这阵……竟破了?!

    阵既破了,为何会毁?梅姑心中一时无解,也没有时间琢磨,她伸手便去抓暮青。

    暮青攀着根大梁正往下滑,棋石一颗颗的从她头顶上滚落地缝,棋阵崩断之力震得她手臂发麻,眼看就要支撑不住,手腕忽然被梅姑抓住!

    梅姑扯起暮青便向内室掠去!

    白老鬼道:“追!”

    众人岂能由他们过去?双方人马在墓道中拼杀了起来,眼看着棋阵正在崩塌,棋石所剩无几,白老鬼虚晃一招,一记毒掌打出,前头挡路之人被毒烟扑个正着,登时被毒瞎了双目!

    白老鬼趁机纵身而起,离弦之箭般往棋阵掠去。

    柳寡妇坐在墓室门口,正为灰衫汉子逼毒,此刻拦他不得,其余人又被白老鬼的人马缠住,不由心生绝望。

    前有强敌,后无退路,今夜怕是真要葬身于此了。

    正当此时,两颗人头忽然飞起,撞上墓道的穹顶,咚地砸了下来!

    白老鬼闻声回头,见后方血喷三尺,墓道里不知何时多出一帮人马来!

    “来者何人?!”白老鬼心中惊疑,这帮人马这么快就下了墓道,必是路上尾随着他们,今夜虽然雨大,但他的人马中也不乏高手,竟然没人察觉身后跟了人,连这帮人马出手时的杀气都未觉察到,这些人绝对是高手!

    “杀人之人。”月杀面色冷峻,语气淡漠,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棋阵中,梅姑已掠出角阵到了边阵,内室就在眼前!

    暮青听见月杀的声音时已在半空中,眼看着就要被梅姑拽入内室,她生怕月杀等人寻不见她,会杀伤梅姑的人,于是高声喊道:“诛杀白衣人!余者勿伤!”

    话音落下,山崩巨响传来,棋阵崩塌零落,终于坠入了千岩万壑之中。

    狂风刮过,长明灯灭,仅余的零星灯火照入幽暗的内室,暮青背靠墙壁,喉口抵着把寒凉的柳叶刀。

    梅姑问道:“你是何人?”

    暮青道:“我也想知道。”

    “……什么?”梅姑一愣,随即将刀抵得深了些,“别耍花样!你那九步根本未破局面的生死,棋阵却破了,是谁在背后指点过你?”

    所谓的九步定生死,未必是定棋局的生死,她也是在棋阵破了的那一瞬才悟出来的,此理数十年来无人参透,竟被一个后生在须臾之间看破了,且他不仅猜出了先生的心思,还做到了一步不错,可以说这比破局还难,因为棋至中盘,行棋之策颇多,要与先生之策一步不差,谈何容易?若说背后无人指点,她绝不相信!

    “如果我说,指点我的人正是无为道长,婆婆信吗?”暮青问道,趁着梅姑吃惊之时拨开了喉前的刀,“恳请婆婆稍安,在我弄清楚身世之前莫要逼问。”

    此话令梅姑更为吃惊,回过神来时,暮青已在内室中央。

    “有劳婆婆掌灯。”暮青背对着梅姑,忽然不再低沉着嗓音。

    嗓音这一变,更把梅姑惊得神魂游离,她借着薄光看向暮青,墓道那边拼杀声正烈,暮青面棺而立,那风霜不惊之姿好生眼熟……

    梅姑从怀中取出火折子时,手颤抖得似一个行将就木之人。内室中一亮起来,梅姑就急忙借着烛光再次审视暮青,暮青则环视了一眼内室,见与气势恢宏的棋阵相比,内室仅三丈见方,略显狭小。墓室的规格与圣女的身份相比着实不符,但想到先代圣女背负着叛族之罪,此等规格的墓室倒也不意外。

    内室中陈列简单,四角立有如意凤头灯,中间陈放着一口石棺,棺椁前方摆有供桌,桌上摆有器物,墙上也似乎有什么东西。

    暮青绕过棺椁走了过去,梅姑紧随其后,待内墙墙角的两盏灯烛被点亮之后,暮青眼前这才明朗了起来。

    只见供桌上立有一块神位,上书叛族罪女轩辕玉之魂位,牌位上缚满锁链,锁链上铸有符文,金水浇铸,密密麻麻。供桌两旁立有铜柱,柱子上同样绑有锁链,一只黑陶罐子被悬空锁着,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罐子后头的墙壁上刻有字两行——焚香叩首,歃血祭棺!

    这两行字似是以指力刻上去的,深达寸许,苍劲有力,转折处隐约可见黑斑,凭经验,暮青觉得那很有可能是血迹。

    香烛就摆在供桌上,暮青取来三支香,走到油灯前点燃,回到供桌前郑重地上了香,而后整了整衣袍跪了下来。

    叩头声被墓室中的拼杀声掩了去,暮青起身时听见一声异响,隐约是从石棺上传来的。她闻声转身,烛光在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上掠过,可见额头隐隐见红。

    梅姑目光如炬,紧紧地盯着暮青的额头,若有所悟。

    暮青的目光落在石棺上,只见棺首推出一只暗格来,暗格里放着只玉匣子,锁头是只玳瑁扣子,她轻叩了一下,只听啪嗒一声,玉匣子的盖子便弹开了。

    暮青借着烛光往匣子里看去,大为意外!只见匣子里盛着半匣腥臭的黑水,里头养着只白胖的虫子,虫皮薄如蝉翼,肉眼竟可见皮下的血丝脉络。

    暮青皱了皱眉头,这石棺中必有机关,不是凭力气就能开的,既然开不得,那所谓的“歃血入棺”指的该不是要把血滴入玉匣子里吧?

    这时,梅姑总算出声指点,“此乃血蛊,匣子里的血是无为先生用自己的心头血融以奇药炼制的。此蛊在药血里长眠了数十年,你得把你的手指头给它咬上一口,让它喝饱血,此棺就会开了。”

    “然后,我就会因为细菌感染而死?”暮青知道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但玉匣子里的血在棺中存放了几十年,虫子又在血中泡了几十年,她嫌命长才会把手指给虫子咬!所以,她没有开玩笑,而是想确定梅姑有没有在开玩笑。

    梅姑一瞬不错地盯着暮青那张易容过的脸,问道:“怎么?你怕死?还是心虚?”

    “嗯。”暮青认真地点了点头,眸中的暖意刹那间胜过人间灯烛,“我不能死,有人在等我回去。”

    她浅淡地笑了笑,心中却生了疑,梅姑问她怕不怕死倒也罢了,为何会问她有没有心虚?

    她为何要心虚?

    无为道长将棋谱托付给空相大师,有心指引后人破阵来到这间墓室,棺中有以他的心头血为引子炼制的虫蛊,而开棺需要歃血祭棺,显然他只希望开棺之人是他的后人,否则何必用自己的血炼蛊?也就是说,假如有人侥幸破阵,不是无为道长的后人,即便进了这间内室也是徒劳一场空,开不了棺。

    既然开棺的条件是血脉,那只要有血就够了,何必非要被蛊虫咬上一口?

    她方才已告知梅姑,她的身世与此墓室有关,梅姑也已知道她易着容,但她身为守墓人,自然不会轻易相信她。假如她是存心诓骗梅姑的,目的是想从她口中诈取开棺之法,那么在得知要以血喂蛊时自然会心虚。

    也就是说,方才之言是梅姑在诈她,她想知道她是否在骗她,而开棺只需要血,并不需要被蛊虫咬指吸血。

    想通了这其中的关窍,暮青垂手就将剩下的那把解剖刀取了出来,刀刃薄而锋利,在指腹上一划,血哧的就冒了出来!

    暮青把手抬得高高的,抬到蛊虫即便跳起来都不可能够到的高度,这才将血滴进了玉匣子里。

    梅姑见解剖刀的样式古怪,先是审视了片刻,随后见到暮青之举不由哼笑了一声,不知是恼还是赞赏。

    这小子……这丫头没因她是守墓人而信从于她,头脑灵慧,行事果决,倒真有几分无为先生与圣女殿下的遗风。

    见暮青已将血滴入了玉匣子里,梅姑并没有阻止她,而匣子中的景象却叫暮青吃了一惊。

    只见那沉睡了数十年的蛊虫闻见新鲜的血腥气就像蚂蟥见了血,口器吸住玉匣子的内沿,渴饮着淌下来的鲜血,虫体内的毛细血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膨胀着,血管将虫身填满的那一刻,虫身通体血红润泽,暮青终于明白了此虫为何名为血蛊。

    血蛊吸饱了鲜血之后便将口器收了回来,慢慢悠悠地蠕回了原地,窝着不动了。

    暮青屏息看着血蛊,想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何事,面前忽然伸来一只苍老的手,将玉匣子盖上,推入了棺内。

    暮青看向梅姑,见她一瞬不错地盯着棺椁,竟比她还要紧张渴盼。

    少顷,只听棺内传来一连排的咔嚓声,沉重的石棺盖子缓缓地推出了一寸!

    仅仅一寸,天地都为之一静,墓道中的打杀声渐远,耳畔唯余隆隆之音。

    棺盖重达千斤,梅姑连出数掌,灯烛急摇,室内光影走若鬼手,一切声色归寂之后,棺中的景象才显了出来。

    这石棺原来不是棺,而是石椁,椁中有薄棺一口,棺椁之间架着一排机关大锤,锤身乌黑,似是玄铁所造。刚刚倘若石椁未开,怕是要和那棋阵一样被毁,以这石椁的重量,可想而知砸在薄棺上会有何后果。

    这棺中究竟放了何物,无为道长宁可毁棺也不外传?

    棺未封钉,梅姑颤着双手将棺盖一抬便揭了下来,只见棺中陈放着一套衣冠,衣裙已不见艳丽的色彩,唯有那头朱雀盘丝玉钗大冠宝气仍存,岁月无侵。

    “殿下……”梅姑颤巍巍地跪了下来,毫无初见时的高人之态,就像一个风烛残年之人哭拜自己的故主。

    暮青没有出声打扰,此刻她的内心也不平静。棺开了,即是说,她真是无为道长和先代圣女的后人?

    正想着,梅姑忽然就地转身,朝她郑重一拜,“少主人,老奴总算等到您了!”

    “婆婆请起!”暮青急忙把梅姑扶了起来,虽然以血蛊辨别血脉不知有何医理可寻,又有几分可信,但当年她初到大寒寺那晚易着容,空相大师一眼便识破了她和步惜欢的身份,并称已在寺中等候无为道长的后人多年,此事无解,只能说她既能再世为人,便不敢咬定世间绝无天机之说。无为道长既将棋谱托付给了空相大师,空相大师乃得道高僧,既将友人的遗物传给了她,她又与圣女的容貌相像,而今又打开了棺椁,如此多的巧合皆在一件事里出现,那此事就很有可能不是巧合。

    梅姑道:“老奴是圣女殿下身边的掌事女官,在此守墓,没想到真有能见到少主人的一天!”

    暮青对梅姑的身份并不意外,她点了点头,随即便摘下了面具。

    梅姑一见暮青的容貌,果真如见故人。

    “……像!太像了!”梅姑眼圈泛红,情不自禁地想摸摸暮青的脸,那颤着的双手却终究没真抚上去,反倒跪了下来,“老奴不知少主人到来,致少主人于险地,老奴有罪!”

    “不知者不罪,婆婆请看。”暮青从怀中把棋谱取了出来,此次出来,经书和棋谱她一直带在身上,因贴身收存着,外有神甲庇护,水火不侵,故而未被打湿。方才破阵时,因人多眼杂,情势紧迫,她又已熟记棋谱在心,也就没拿出来,而今只有她与梅姑在墓室中,将棋谱示人倒也无妨了。

    “这是?”梅姑起身时,暮青已将棋谱拿了出来,她并未看见这棋谱是从哪儿拿出来的,只是看见棋谱上的《寒山弈谱》四个字,急忙接了过来,“此乃先生的字迹!不会错!”

    暮青道:“婆婆请看末页。”

    梅姑闻言急忙翻看,一看之下嘶了一声,“这……有些眼熟……”

    话未说完,她忽然瞠目,下意识地望了眼棋阵的方向,而后又惊疑不定地看向了暮青。

    暮青道:“三年多前,我偶至大寒寺,得见空相大师,此谱正是空相大师赠与我的。大师说,他在寺中等候无为道长的后人已有多年,谱中所记皆是他与道长的弈局,最后一局乃是残局。我得到此谱之后,百思不得破局之法,直到今日得见婆婆,被婆婆带至墓室中,看到棋阵之时,我才有所参悟,说来还要多谢婆婆。”

    暮青朝梅姑施了一礼,梅姑若有所思,半晌过后才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先生早已安排好了一切,这阵是为了等待少主人才布的……”

    说罢,梅姑又陷入了沉思,暮青知道她想起了往事,便未打扰她,只在一旁静待。

    过了一会儿,梅姑道:“当年,先生布下此阵之后便带着年仅三岁的小姐离开了,从那以后,再未相见。恶人阵中时有武林人士前来投奔,老奴久经打听,得知先生带着小姐回到了大兴,在盛京城外开了家书院,深得天下学子仰慕。再后来,听说大兴老皇暴毙,武平侯一族受了牵连,先生亡故,小姐不知所踪。盛京离此太远,远在天边一样……这些年来,老奴苦苦打听,却始终没有小姐的消息。”

    话到此处,梅姑看向暮青,眼中那希冀之光叫人不忍久视,“敢问少主人,小姐可还安好?”

    暮青神色黯然,摇了摇头,“我娘被发落为奴,到了汴州古水县,生下我后便过世了。”

    “……”梅姑眼中的神采被暮青之言浇灭,望着棺中的衣冠悲恸地道,“小姐竟和殿下一样命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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